第30章 大学回忆篇(二) 傍晚,纳索大厅沐浴在余晖中,墙壁上的常青藤泛着金色。树荫下,学生三三两两穿行,偶有几个坐在草坪上翻阅书籍,或是轻声交谈。夕阳层层晕染的天幕下,矗立着普林斯顿大学教堂的哥特式塔尖,为宁静的校园增添了一丝庄严。 边城从Fine Hall的大门走出来,融进来往的人群中。有几个认识他的数学系学生跟他打招呼,他过了几秒才点头回应。 父亲的颤声怒吼还停留在耳中。 向家里出柜前,他预想过父亲的反应,震惊、悲伤、拒绝接受现实,都属平常,但父亲情绪崩溃,并且勒令他相亲结婚,这大大超乎预料。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原生家庭令人艳羡。父母饱读诗书,才华出众,婚姻美满,在教育上也开放、宽松,一向支持他的选择。即便上一代浸润在“同性恋不正常”的氛围里,对儿子出柜也该比同龄人更包容才对。 但结果却是,一向和蔼、慈祥的父亲好像变了一个人,像封建时期的宗族长老一样,顽固守旧,不知变通。 边城再三强调,性向是青春期前就固定、不可更改的,结果只加快了父亲安排相亲的速度。好像多让他和女性见面交流,就可以“把他拉回正道上来”。 上周,因为女方如约赴会,他也只得到场,一顿饭吃的不欢而散。结果隔天,父亲又发了一个女孩的照片。 女孩明眸浅笑,他却头疼得厉害。 橙色的云霞逐渐黯淡下来,校园里亮起了灯。边城走过街角,手机震动起来。他在红绿灯前站定,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看格式是中国地区的。他的亲友不多,平常都是微信联系,谁会给他打越洋电话? 边城接起来:“哪位?” 对面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是江云若。” 边城对记忆力颇有自信,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你应该是打错了。” 对面沉默了一瞬,语气也变得犹疑不定:“你不是边城吗?边怀远的儿子?” 事情有些奇怪了。“对。你认识我父亲?” “你不知道我是谁?”对面的声音充满惊诧,“我是边怀远的第二任老婆,哦,现在是前妻了。” 信号灯变绿了,周围的人流开始走动,只有边城矗立在原地。 老婆?第二任? “你在开玩笑吧,”边城说,“我父亲只结过一次婚。” 对面的震惊程度不亚于他,一直在念叨着“什么”“怎么会这样”,明明是自己主动找他交谈的,现在反倒支吾起来了。 “真没想到,”江云若最后说,“边怀远一直说你恨我,不想见我,不让我进你们家的门……你真不知道我是谁吗?” 边城定下神来,深吸一口气。这件事太有冲击力,他的大脑条件反射地自卫,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你说你是我父亲的法定伴侣,有什么证据?” “等会儿。”对面响起了抽屉开合的声音,随后江云若说,“我短信发了张照片给你。” 边城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点开新消息,一张结婚证的高清照映入眼帘,是他的父亲和另一个女人。证据确凿,无可撼动。 再往下看,结婚日期就在母亲死后一年。 一年。 边城想起葬礼上父亲痛哭的场景,一个八尺男儿抱着棺椁泣不成声。哀痛之深,甚至超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外公。致悼词的时候,他向所有宾客叙述了他们从大学走到婚姻的点点滴滴,情真意切,把在场的教授们都感动哭了。火化后,他抱着骨灰盒,跟边城和德高望重的岳父说,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妻子。 一年。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边城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遥远,“真是……没想到……” 对面比他还要崩溃。“那我这么多年恨的是谁?”和结婚证上青春活泼的样子不同,对面的声音显得很沧桑。“我到底……天哪……” 对面变成真空一样的沉默,让边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这个凭空冒出的后妈让他本能地产生敌意:“你跟我父亲是怎么认识的?” 对面的声音沉闷又飘忽,明显也陷入了茫然状态:“我在工大旁边的京味斋做服务员。” 边城无意去比较什么,但这和他母亲完全是两种类型。 他又点开了结婚照,放大,看上面写着的身份证号。江云若结婚的时候才20岁。 很久之后,突然地,江云若笑了一声:“原来他捂着我,跟儿子和岳父都没关系,纯粹是觉得我丢脸而已。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他都不会跟我结婚吧。” 今天的惊喜可真是太多了。 父亲不但结过第二次婚,还有第二个孩子? “你们还有孩子?” “也是,你都不知道有我,更别说阿羽了,”江云若说,“他嫌我丢脸,也嫌我儿子丢脸,他跟我离婚,都没争抚养权,倒贴给我钱,生怕我把儿子留给他。” 边城觉得脑中刺痛:“什么?” 他印象中的父亲会陪着他搭乐高、玩数独,攀岩、踢球,是个无可指摘的好爸爸。遗弃孩子?这完全和他的记忆对不上号。 一切都乱了,过往的世界天翻地覆。 “这不可能。”他言之凿凿,但语气带着一丝犹疑。 “你要看我们的离婚协议吗?”江云若的声音微弱却残忍,“上面写得可清楚了,不让我们出现在他面前,也不能告诉别人他有这个儿子,否则抚养费就减半。” 消息提示应声响起,是一张文件的照片。边城只草草浏览一遍就关掉了。他不能再接受更多冲击了。 “我本来是打算告诉你一声,我们离婚了,你以后不用提防我了,”江云若说,“现在……算了,再见。” 电话挂断了,边城看着手机屏幕,车流在眼前穿梭来去。 红灯再次转绿,他恍惚地走过人行道,回到公寓,寂静的夜色降落在窗台。他坐到沙发上,拨通父亲的电话。响了几声,对面接起来。 “你怎么老不回我消息?”边怀远说,“那姑娘是科技部梁组长的女儿,你说话客气点……” “你结婚了?” 对面的话音戛然而止。跟着是长时间的死寂——也可能是短短数秒,只是在感官上漫长而已。 在这段时间里,父亲在想什么呢?措辞?借口? 然后对面说:“那个女人告诉你的?” 是追责。 边城没有回答,这件事的知情人就那么多,谁告诉的都不用猜。他直击重点:“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我怕你介意,才没有告诉你,”边怀远说,“毕竟当年……” 原来他还记得当年发过誓,边城还以为那就是随口一说呢。 “你一直在国外,过年也不回来,我想,也没必要让你知道……”边怀远叹了口气,“唉,我也是怕你多心。” 边城的太阳穴抽搐了一下:“是怕我多心,还是怕外公多心?” 父亲能当上工业大学工学院的院长,外公的作用举足轻重。唯一的女儿死了,女婿又是那么孝顺体贴,把资源放在他身上是顺理成章的事。 隐瞒再婚,隐瞒第二个儿子的存在,真的只是怕多心那么简单吗? 甚至……甚至再进一步…… 如果亡妻死后一年就跟别的女人结婚生子,那父母真的如印象里一样伉俪情深吗?如果从一开始…… 他不能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是深渊。他啪一声合上潘多拉的魔盒。 “你……”边怀远明显察觉到了他的怀疑,勃然变色,“你把你爸当成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边城说,“毕竟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你唯一的儿子。” “别说傻话,那个女人的孩子能跟你比吗?” “为什么?”边城问,“因为他没有一个当院士的外公?” 是这样吗?因为他有做教授的母亲,所以父亲会陪他搭乐高,玩数独。那个孩子没有,所以只有被逐出家门的命运? 这个推测太阴暗,边怀远都被他惊到了:“你胡说什么?是不是那个女人告诉你的?你别听她挑拨离间!” “你当年瞒着我结婚,是因为要评院长,”边城说,“你现在逼着我结婚,是因为要竞选校长吗?” 边怀远怒气冲天:“少胡说!我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我是你爸,我得考虑你的未来!” “我的未来不用你操心,”边城说,“你自己结婚结的这么自由,凭什么管我?就算我跟一个男人结婚了,也跟你没关系。” “你这是什么意思?”边怀远的声音紧绷起来,“我都离婚了,这事儿都过去了。就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你要跟你爸翻脸?” 边城顿了顿,说:“反正你也不止我一个儿子。” 在父亲怒吼之前,他挂断电话,靠在沙发上,仰头闭眼。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那个发烧时握着自己的手、在观众席上为自己鼓掌的父亲去了哪里? 他觉得头痛欲裂,手机震了两声,估计是父亲又发来消息,他实在无心看。 然而震动持续不断,紧接着又响起铃声,丝毫没有放弃的趋势。他烦躁地抓起来,看到是自己硕果仅存的好友。 “我来美国了!”宋宇驰在电话里大叫,“快出来浪!” “没空。” “你们不是还没开学呢吗?两天你都抽不出来?”宋宇驰说,“你活得太闷了,迟早闷出病来。快点!拉斯维加斯!酒吧!赌场!” “宋叔知道吗?” “你少泼人凉水,”宋宇驰说,“读博读的我快疯了,好不容易才偷摸跑出来两天,不得庆祝庆祝?我找到一个超赞的gay吧,快过来陪我逛逛,酒店我都给你订好了!” 憋久了的好学生真可怕,一放纵就从实验室浪到酒吧。 边城挂断电话,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公寓是空进空出原则,家具只有必备的几个。白板挂在客厅中央,上面孤零零地写着一行公式。往常他喜欢这种宁静、空旷,可现在,这种空隙让他脑内的念头不断滋长,濒临崩溃。 他必须用其他事物填满这个空隙。他抓起钱包,买下最近一班飞往拉斯维加斯的机票,直接去了机场。 和宋宇驰会合时,已经将近午夜。他刚在旅馆放下包,就立刻被拉进了一辆出租车。宋宇驰跟司机说了个酒吧名字,一路上兴奋地拍着车前座。 到了地方,眼看着门口灯红酒绿,一列长龙。两人破费了点小费挤进去,踏过门槛,迎面看到宝石色调的天鹅绒卡座,墙上挂着的现代艺术画作。天花板上垂着雪花形状的水晶吊饰,空气中飘荡着悠扬的抒情歌,和外面的喧闹是两种景象。 在吧台前坐下,宋宇驰拍着边城的肩,信誓旦旦地说:“我都打听好了,你不是喜欢东方韵味的那款嘛,这里亚裔多,你肯定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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