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时,病房里真正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念念瞪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了我半晌,哇的一声哭起来,转身跑了出去。陆昊笙毫不迟疑跟着跑了,临走前看我的那个复杂眼神,我不敢正视。 但是我只能摆出微微困惑的眼神,对薄灯说:“哥,她这是......” “她从小是你带大的,比较黏你,一下子有点接受不了。”薄灯从容道:“但是既然陆昊笙认回她了,那就还是回陆家去生活比较好。何况陆歌是他们陆家以后的家主,也不应该由你教养。” 我很赞同地颔首:“也是,我不应该去掺和陆家的事。” 薄灯边整理我的衣物,边道:“他们这些家族太复杂了,你以后就在黎政院安心教书,不掺和了,” 我望着窗外在微风里颤动的花枝,沉默了片刻,微笑起来:“是的,不掺和了。” 薄灯给我送完早饭、整理好准备出院的档案,便回去自己单位上班了。就算是个公务员、请了事假,他也不能离岗太久。 他走后没几分钟,燕鸿雪就接着来了。他显然是精心收拾过了,头发、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衬衣一丝不苟,只是整个人能看出来瘦了一点,眼下还有睡不安心的浮肿。 不过无损他的昳丽容貌就是了。 他慢慢走进来,坐在我床边,笑容无懈可击:“然然,我想问,关于我你还记得多少?” “我不记得我认识你。”我淡淡道:“我哥说,我本科在N大和NYU读,硕博都是在T大读的。虽然我们硕士阶段同学院,但是我确实对你没有什么印象。” “你哥没告诉你,我和你也是高中同学吗?”燕鸿雪笑道:“我们高中就认识了,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也曾是......爱人。” 狗比燕鸿雪,想趁我失忆趁机抹掉他干过的那些腌臜事,不可能的,不存在的。 我礼貌道:“是吗?但是我实在记不起来什么关于你的事,就算谈过恋爱,应该也没有很喜欢你吧。” 燕鸿雪的笑容有点僵硬。 但是他是什么人,狐狸一样,马上调整过来:“没关系,我们也没有分过手,以前你不喜欢我,以后你可以多喜欢我一点。” 我客气道:“应该不会吧,我既然和陆昊苑结婚了,应该就是喜欢女孩子的。而且我看你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会不会记错了?” 燕鸿雪这次真的笑不出来了。 他背过身去倒水,若无其事道:“肯定是你记错了,然然。你高中的时候就是和我同居的,读研读博的时候也经常在我那里住,怎么会不喜欢我呢?你很喜欢我这种类型的。” 我顿了一下,很干脆地揭穿了他:“我高中是寄宿,就算跟你一起住过,也只能算室友?而且我硕博阶段也是住的学校单人宿舍,应该也没有和谁同居过。”我想了想,又刻意强调:“我那时候还和陆昊苑结着婚,抚养着陆歌,想来应该不会做有损婚姻道德的事。” 是的,我就是直接赖账了,反正我不记得了,你又能怎么样。 燕鸿雪把温水端给我,温声道:“没关系,现在你是单身了,不记得我没关系。我可以重新追求你,你会重新喜欢我的。” 我端着水喝了一口,开始继续插刀:“可是我哥说你订婚了,我单身了,你确定你还是?” 燕鸿雪僵硬地收回了手,半晌,他苦笑道:“......你真的是失忆了吗,然然?如果不是医生出具了诊断证明,我真的......算了。” 他叹气道:“你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假不记得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起码还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有和你说话的机会。” 我垂着眼睛慢慢喝水。 错了,燕鸿雪。上天给的机会,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的。 念念转学了,改回陆姓、记在陆昊笙名下,也从我的户口迁出。我回到黎政院继续教书,继续我日复一日的生活,依然是孑然一身。 .......也不一定。 那次自我从死亡边缘抢救回来,薄灯回了一趟薄公馆,不知道商量了什么事。薄魁之做主,为他从旁系过继了一个孩子在名下,竟然就此默许了他从此不婚。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沉默了很久。 我的血型稀缺,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割腕还能被抢救回来。在我的认知中,只有一个人的血型和我是一样的。 她最后、终于、还是心软了。 直到当了一回父母,我才真正放下对她的最后一点怨恨。 她生下我、她保护后又离开我、她挽救我,她给了我三条命,我没有办法再去怨恨那段漫长岁月里所受到的薄待。 趁此机会,一忘方休。 薄灯搬来和我住,念念的房间依然保留下来,所有她的东西、昊苑的照片之类都封在她的柜子里。薄灯光明正大把他的衣服行李打包过来,登堂入室一样塞进了我的衣柜,盥洗室甚至还摆上了他的牙杯毛巾。 我很无语,但是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照顾失忆后身体孱弱的弟弟,不就得贴身照顾吗?” 在我的沉默中,他若无其事又补了一句,“行李是安姨让人给我打包收拾的。” ...... 好吧。 周五下午,我刚上完最后一节课,燕鸿雪就急哄哄地开着车来了。他穿得像要去参加晚宴一样,衣服头发都透出一股精心打理的味道,虽然风衣是一件低调、无花纹的款式,但是能看出来是手工定制。 整个人就像一只寻偶期、花枝招展、释放着“来搞我吧”的讯息的狐狸。 我眯眼看着他特别潇洒地开着车在我面前一个漂移,开门下车的动作一气呵成,笑得温文尔雅:“然然,我来接你去吃饭。” 是的,来接我吃饭,我吃你的饭,你吃我的人。毕竟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 我不动声色道:“校内限速20码,你知道吗?” 他笑容透出微微的僵硬。 我又补了一句:“你车牌要是被拉黑了,就再也开不进T大了。” 他勉强维持笑容:“......我还有好几张车牌。” 行,你有钱,你牛批。 我看着他的副驾驶车门,沉默了。在这短短十几秒之间,燕鸿雪的笑容慢慢淡去,肉眼可见的紧张、忐忑慢慢从他眼睛里翻涌出来。 我暗暗欣赏够了,才漫不经心地打开车门,说:“我想吃日料。” 他像立刻活过来了,精神焕发又殷勤地给我寄安全带,含着那种跃跃欲试的欣喜:“没问题,想吃什么咱就去吃!” 我低头把手里的教材妥妥帖帖放在座位旁边,心里想,吃日料必然要喝清酒,且看看我俩都开喝了以后,到底是你搞我还是我搞你。 真有意思,我是失了忆,不是失了智。 到底谁给谁送上门,这可说不准。 ....... 周六晚上,陆昊笙带着念念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 我看到念念水汪汪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口拒绝的话。重点是陆昊笙摆着一张和念念七八分相似的脸、一模一样的狗狗委屈神色,眼巴巴地看着我。 真会挑时间,薄灯周六加班,他就带着孩子周六来堵人。 不要脸。 我心里暗戳戳腹诽着,但是当着念念,我还顶着“失忆后温文尔雅客气礼貌”的人设,实在不能像以前一样把陆昊笙干脆利落踹出家门。 只好心疼地抱起念念,摸摸小姑娘软乎乎的脸,温声哄道:“怎么会不要念念了呢?你看,家里你的房间还是好好留着的,念念想回来就随时回来住呀。” 念念破涕为笑,抱着我的脖子,娇声道:“爸爸最好啦!” 我余光扫了一眼陆昊笙,只见他抵着唇,好像嗓子忽然不舒服一样,轻轻咳嗽了一下。 念念马上更紧地抱住了我,可怜兮兮地说:“舅舅也可以来陪我住吗?姥爷说舅舅现在是我的监护人,没有舅舅陪同,我不能随便出门的,外面很危险的!” ? 狗东西,在这儿等着我呢? 孩子都利用,真是不要脸。 我抱着念念,穿过她,笑容僵硬,狠狠地剐了陆昊笙一眼,语气很勉强地维持着温和:“......啊,当然可以,我知道念念不能随便离开陆家,但是如果念念想回来住的话,当然......” 陆昊笙绽放出胜利的笑容。 太刺眼了,我真想把他两拳打进地里,抠都抠不出来。 但是不行,念念现在是他的护身符,就像当初保护着我的体面一样。 他笑得眼睛都弯了,琥珀色的眼睛像两泓湖水,泛着波光粼粼的笑意。 操,我的拳头硬了。 陆昊笙现在极其有眼色,看我的笑容勉强至极、挂都挂不稳的样子,立马拎着念念的小书包往里挤,嚷嚷道:“念念的书包放房间里了啊!念念,你今天作业还没写呢,快去写作业......写完出来吃饭!” 我瞪着他的背影,怀里是依恋地贴着我的脸、抱着我的脖子紧紧不放、兀自在和陆昊笙讨价还价的念念,“我再和爸爸说会儿话嘛”“舅舅是坏蛋!”。沉默了很久,忽然只觉得又无奈又心累,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算了。 就这样吧。 念念跳下地,一边和陆昊笙讨价还价,一边窜进她自己的小房间去写作业了。陆昊笙跟念念斗完嘴,系着围裙进了厨房,里面传来乒乒乓乓切菜的声音。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小餐厅温暖的黄色灯光,忽然觉得胸膛里什么东西慢慢软化,一点一点弥漫开来,让我再也竖不起一身的锋利的倒刺。 手机叮咚一响,弹出一个“燕”字,是一本我心心念念了很久、但是遍寻不得的古籍。燕鸿雪用小孩子讨赏一样的口吻对我说,“......费了很大劲、问遍了朋友,才借到这一本,然然喜欢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消息给他泼冷水,屏幕上又跳出一个“哥”字,是一段几秒钟的、简短的语音。 我按下播放,薄灯的声音冷冷清清响起来:“白堤路堵车了,我大概要四十分钟才能到家。” 我打字回复了一句“好的,开车专心,别看手机”,暗想着薄灯回来以后,正好赶上陆昊笙做完一桌菜、和他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的样子,不由得暗暗好笑。 薄灯几乎把对陆昊笙和燕鸿雪的讨厌摆在了明面上,但是他回来赶上这一桌饭,念念在家,又不能不吃,再讨厌也只能捏着鼻子坐下来吃,吃完还得和陆昊笙一起挤在厨房洗碗。 ......靠,虽然很不道德,但是我是真的想笑。 唉,就这样吧。 我起身走去阳台,推开窗户。此时正是深秋,窗外是T大的林荫道,两侧银杏树金黄,无边无际的落叶飘零纷飞。夜色尚未完全沉落,天穹尽头,露出落日最后的金边,万丈余晖自那一线泛起,给无边大地镀上一层温柔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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