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儿,好点没有?” 他动一下,发现手背扎着针,Ethen就站在床尾,朝他点点头后就出去了。被光碟划破的手包着纱布,一抽一抽地疼,心脏也是。 “你不舒服怎么不说呢,还去那个宴会干什么,在家里休息好了。”樊潇摸着他的头发,又说:“我都听你哥讲了,恨儿啊,你——” 黎有恨闭上眼睛翻个身,躲进被子里。樊潇轻拍着被子哄了他一会儿,柔声说:“恨儿,妈妈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哥很生气,你找个机会和他道个歉,好吗?” 等了半晌,黎有恨没有动静,樊潇走到床另一边,看见他的眼泪已经把枕头浸湿了一片。 “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算了。” “妈,我真的很讨厌沈寂。”他忽然开口。 他忍受太久了,“嫂子”这样的叫着,尽管他并不承认沈寂是樊寒枝爱人的这个身份,他像一只在海上闯荡已久的船,现在船身终于在风浪侵蚀下破了个洞,怨愤和嫉妒如海水般循着洞涌进来,并不声势浩大,但确实来势汹汹。 他感到松快,但这种松快也只存在于讲出这句话的瞬间。 樊潇说:“恨儿,你嫂子他——” “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我知道。” 不管是他小时候还是这几年,沈寂从来没有为难过他,没有对他说过什么重话,偶尔甚至比樊寒枝还像一个兄长,比樊潇还要照顾他,在一家四口重聚这件事上,如果不是沈寂借着婚礼的契机从中斡旋,说不定到现在他都见不到樊寒枝。 而他始终对沈寂很冷淡,甚至在他患病这么些年,只去医院看过他一两次。 他越讨厌沈寂,越显得自己刻薄、恶毒,就像樊寒枝说的那样。 “我讨厌他是因为他太完美了,我比不过他。” “恨儿,这……你和他去比什么,有什么可比的呢?非要比,你哪里差他?” 哪里都差。美不过他;唱不过他;比不上他得体大方,温柔谦逊;身材不如他完美;右耳残疾;更远一些的小时候,他到两三岁都不怎么会说话,去医院检查又都是一切良好,而沈寂在两三岁的年纪已经会唱些简单的戏曲选段了。 樊寒枝喜欢完美华丽的东西,于是和完美华丽的沈寂结了婚,那双冷峻的眼睛始终只落在沈寂身上。 如果他想要让樊寒枝看自己一眼,只有做得比沈寂更好,年幼时即便对音乐一窍不通,还是执拗地选择和沈寂走一条路,沈寂学梅派,他也要学,回国后四处找不到愿意接受他的老师,好不容易找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嗓子又倒仓,只能改学了程,吃了数不尽的苦,因为分不清尖团发音,记不住上口字,走错台步,舞错水袖,不知挨过多少的打。 沈寂像明珠似的从头闪亮到尾,他是石头,一直以来都试图钻进蚌壳里将自己打磨成一颗珍珠。 可是他越努力却只有越狼狈。 “妈,你不懂……” 他呢喃着,樊潇像抱婴儿似的搂住他,“你跟妈说了,妈才能懂是不是?你讲给妈听听。” 怎么讲,有些话是讲不出口的,是背德的、禁忌的、罪衍深重的,是必须埋藏在心里让它腐烂掉的。 他摇摇头,要去擦眼泪,樊潇拉住他裹着纱布的手,替他抹了抹眼睛,说:“Ethen说这伤口深着呢,你别动这只手。唉,你哥这又是何必,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这么欺负你。行了不说这个了,想不想吃东西?” 他仍是摇头,樊潇也只好由他去了,问起他什么时候回国。 “下周二。” “这么快?” “我得回去练功。” “在这里练不是一样!我明天打个电话跟你师父说说,假如她不放你的假要你回去,你也总得把病养好了才能走。对了,还有件事妈妈得问你,今晚在宴会上——” “我不想聊。” “妈妈问的不是你想的那个,再说你唱得好听着呢,别听别人胡说。妈妈是想问你,你最近是不是老忘事?你哥说你不记得今天要去宴会,前一晚说今天想上台也不记得,是不是?” 黎有恨迟疑着摇头又点头,皱眉看向樊潇。樊潇叹口气,满脸愁容,说:“明天,我们打个电话给张医生,你和他说说话,好吗?” “嗯。” “好孩子,睡吧,妈妈在这里陪你。” ---- 备注: 1.《穆桂英挂帅》:京剧《穆桂英挂帅》是梅兰芳等艺术家为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于1959年根据同名豫剧移植而来;同年5月25日,该剧在北京人民剧场首演。该剧主要讲述了北宋时期西夏进犯中原,宋王决定通过校场比武挑选元帅领兵抵抗,杨家小将杨文广在校场刀劈王伦夺得帅印归来。其母穆桂英深感朝廷刻薄寡恩,不愿再为其效力,最终在佘太君的感召下愉快地答应领兵出征。【百度】 2.尖团音、上口字:详见链接: 链接1: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15176395 链接2:https://view.inews.qq.com/k/20210320A00LPP00?web_channel=wap&openApp=false
第6章 06.礼物 ======= 早晨七八点,樊潇便来敲门。黎有恨早就醒了,但精神很差,懒洋洋又赖了会儿床。 去到书房时发现樊寒枝竟然也在,坐在书架前的单人沙发上看书,听到他推门进来的声音也没有抬头。 樊潇坐在书桌电脑前,已经和张鸿影说上话了,正在客套地互相寒暄。张鸿影夸她年轻,说自己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头发都白了,又恭维她事业有成,樊潇听了笑个不停。 黎有恨走过去,对着屏幕挥挥手,问了声好。 “哎哟,脸色怎么这么差,你的手怎么回事?”张鸿影一急,苏市话就冒出来,把脸凑近镜头。 黎有恨也被他带着说起苏市话,道:“不小心弄的。” 樊潇听不懂,但看黎有恨拨弄手上纱布,也大概明白了,对张鸿影说:“昨天和他哥吵架,气得把光盘都掰断了,手被划伤了。” “喔,是这样,总会有摩擦,兄弟之间也是难免的。” 樊潇应声附和,又闲聊几句才转到正题,问:“张医生,恨儿最近没在吃药吧?” “没有,怎么了?” “他忘事儿呢,前一天说过的话第二天全不记得。” 张鸿影皱了皱眉,沉吟片刻,说:“是不是精神太紧张了,压力大的时候是会这样。” 樊潇说:“是吗?我刚和他老师打完电话,他老师一个劲儿催他回去,说春节的时候有个重要的演出,不能出错,也真是的,什么演出有孩子身体重要,这么逼着他干什么,暑假了都不让休息。” 樊潇摸一摸他的头发,他打个哈欠,趴在桌上,听见张鸿影继续问:“有恨,你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他点头说“有”,有些心虚,转头用余光瞟了眼樊寒枝,不想和他凛然的视线撞在一起,嘴唇一抖又改口说:“没、没有,有点感冒,吃不下。” “你不吃饭,营养跟不上,维生素不够,就会健忘。” 樊潇叹口气,“是不是吃不惯?我请个中厨回来吧。” 张鸿影又说:“还有一种可能,大脑有病灶,还是去医院查一查吧。” “好,我一会儿就带他去。” 因为有樊寒枝和樊潇在,很多话黎有恨不方便和张鸿影讲,没有多聊就互道再见挂了电话。 三人一起下楼,吃完饭樊潇和黎有恨去Ethen那儿做检查,拍了CT,没查出什么不好。Ethen给他换完纱布,樊潇便把他送回家,急匆匆又赶去公司。 樊寒枝出门了,帮佣说他去熏香店取香,大概要中午才回来。 只是到了午饭的时间也没见着人,黎有恨等到快一点钟,只好先吃了点东西上楼睡觉,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了。 他有些低烧,大概伤口发炎了,一阵阵刺痛,脚步虚浮地下楼。樊潇请的中厨已经到岗,晚饭煮的青菜粥,他吃了几口,隐隐听见客厅传来的电视声,放下碗筷走过去。 樊寒枝看他来了,关掉电视就要走。 他挪了挪步子挡住路,嗫嚅着说:“哥,对不起。” “你该向沈寂道歉。” 黎有恨咬着舌尖不说话,垂眼看向别处。樊寒枝推开他径自上楼去了。 他躺在樊寒枝坐过的地方,盯着茶几上燃着的熏香发呆,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却身处卧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一会儿帮佣来敲门,说樊寒枝在楼下等他一起出门。他一怔,脑海里又完全没有这件事的印象,洗漱时浑浑噩噩,等坐上餐桌,才支支吾吾开口,问要去哪里。 樊寒枝翻着报纸,漫不经心地问:“又不记得了?” 他握紧手里的勺子,一字一顿地说:“我没病。” 樊寒枝喝一口咖啡,“昨天半夜你来找我,说今天要去见沈寂,给他——” “我没有,”他沉声否认,“我没有。” “那就是我在骗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他闭上眼睛回想,脑海里只有一片浓重的暗,忽然之间心头火气,摔了碗筷,餐桌上一片狼藉。 樊寒枝岿然不动,一脸漠然,静静看着他闹完,说:“你看看你自己,哪里像个正常人。” 他愣了愣,霎时没了气焰,颓然坐下,垂着头默默掉眼泪。 出门时已经快中午了。 是个晴天,温度比往常都高,黎有恨趴在车窗上,脸迎着风吹了一路,没和樊寒枝说一句话。 到墓地后他不情不愿地下了车,从后座抱出一束玫瑰,是早些时候樊寒枝在前院花圃里剪下来包好的。 两人走到墓碑前,黎有恨弯腰放花,瓮声瓮气地道了声歉。 樊寒枝又像葬礼那天一样,雕塑似的站了很久。 午饭是在外面吃的,黎有恨点了蔬菜沙拉,樊寒枝似乎没有胃口,只吃了前菜。服务生来买单,樊寒枝给了几张大钞,说不用找了。 他声音矮沉沉的,仿佛在悲伤的砂砾堆里滚过,淬炼得沙哑无比。 回到家,Ethen已经等了一阵子了,帮黎有恨换完纱布,嘱咐他按时吃消炎药,没有多待,很快就走了。 天气热得不寻常,黎有恨在客厅坐了会儿,浑身不痛快,让帮佣把家里的浮排找出来充了气,在后院泳池玩水。 他躺在浮排上在泳池里飘来荡去,望向别墅二楼最右侧的房间,窗户开着,风把窗帘吹得飘飞,险些将窗台上几盆绿植打落,不一会儿一双手伸出窗外来,收起帘子,把窗户关小了些。 那是品香室,樊寒枝不怎么让人进去,偶尔才有帮佣去打扫,黎有恨只知道樊寒枝会在里面品香,练书法。这个爱好是为了迎合沈寂,他对字画感兴趣,樊寒枝便去学了,书房里还挂着樊寒枝写的“天道酬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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