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猪肉肥瘦相间,表面一层油水,沾在盛雪鸿的手指上,亮晶晶的。 谭骁看着都觉得馋,馋人,也馋待会儿的饭食。 “等着,今天给你做正宗的扬州狮子头。” 淮扬菜讲究刀工,正宗的扬州狮子头,绝非取来一摊猪肉,上案板剁碎成肉泥再拌馅,那样入口,不过一团松松垮垮的肉末,失掉了灵魂。要取肥瘦相间的猪腿肉,肥瘦切开,瘦肉斩成颗粒大的碎丁,裹上肥肉拌成馅儿,烧出来的狮子头,肉汁和油汁都裹在里面,又香又有嚼劲。 除了狮子头,盛雪鸿还给谭骁做了几道川菜。 北伐之后,川菜进入沪上,此后遇水而兴,大量的川菜馆遍地开花,只不过融了此地的口味,辣味大大降低,自成一派,名曰“川帮菜”。 谭骁自进入黄埔之后,很少能吃到辣的,饭堂里有什么吃什么;之后又去德国,根本没吃上过好的,在饮食上的乡土情结早就慢慢淡去。 他不喜欢辛辣刺激的味道,也不喜欢烟酒带来的迷醉感,他只喜欢能让他觉得平静的食物,更何况此时,他被盛雪鸿迷得神魂颠倒。 盛雪鸿端着菜刀,正儿八经跟他讲,川菜他可能做不好,估计不能照顾谭骁的口味。谭骁满脑子想的却是“他对我真好”。 麻婆豆腐和宫保鸡丁端上来的时候,谭骁坐在桌前,微红着脸,对盛雪鸿说了一句:“我要是女的,我就嫁给你。” 盛雪鸿很惊诧,诧异到挑了一下眉,笑着反问:“就给你做点好吃的,你想嫁给我啦?你爸妈听了,得打断你的腿。” 谭骁小声地说:“我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我爸妈不管我。” “可你看着不像是叛逆的孩子,你爸妈打小肯定就疼你。” “我没跟你开玩笑。”谭骁神情严肃,跟正儿八经谈婚论嫁似的,坐得端端正正,就这么看着盛雪鸿,“我是说真的。” 盛雪鸿故意逗他,皱着眉问:“可你不是大姑娘,现在怎么办?” 谭骁被问住了,他拐弯抹角地在表达亲近,没想到盛雪鸿反倒将了他一军。 “谭骁,你是我接触过最英俊、最有魅力的男人。”盛雪鸿见他在发愣,觉得谭骁真是可爱极了,一把拽过他的手,握在手心里用力搓着,“咱们跟别人不一样,你放心,我疼你也宝贝你,别人有的你都有。” 谭骁差点就要当场哭出来了,他眨了眨眼,紧紧地咬着嘴唇。鼻头一酸,赶紧扒了几口饭,盛雪鸿瞧见他的反应,哈哈大笑。 谭骁这几天总见他笑,见得多了,慢慢地琢磨出这些笑容里的不同意味来。盛雪鸿平时也笑嘻嘻的,很少见到他发火。但是此时此刻,盛雪鸿笑得很惬意,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咪。谭骁能感觉到,盛雪鸿愿意跟他待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盛雪鸿要比在外面放松很多。 谭骁也喜欢跟盛雪鸿待在一起,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幸福的感觉,就像是在茫茫人海中,忽然有了一个家。外边的世界总是风雨飘摇,他孤身一人身处他乡,所以才格外想拥有在一切不确定中,拥有一件能够抓住的东西。 他们挨着一起吃饭,盛雪鸿猝不及防地对谭骁说:“没事儿,咱俩商量好了就成,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谭骁小声地嗯了一声,他把一整个狮子头,塞进盛雪鸿的碗里。 再之后,谭骁就很少回家了,他干脆搬到了这里。彼时,盛雪鸿的身份是炮兵指挥部的中尉,而他只是一个伪装成报社打字员的——中统译电科科员。 他们每天都在一起,盛雪鸿对谭骁好到无可挑剔。他会做饭,会照顾人,嘴甜、活又好,无论多晚都会回来,只要是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他给谭骁写情书,悄悄塞在枕头底下;有事没事就夸夸谭骁,那段时间谭骁的确英气逼人,眼里整天亮晶晶的。盛雪鸿推掉了许多的应酬,有空的时候就只陪着谭骁,带他去四处游玩。 年轻气盛的时候,总觉得冒险也是一件浪漫的事。明知道住在一起比分散更危险,明知道四处跑更容易暴露,明知道四处都有看不见的眼睛盯着,他们都不害怕。 这样快乐的日子过了半年。 在后来,就是噩梦般的遭袭,谭骁永远失去了他。 谭骁回忆起往事,发现一桩桩一件件,依然如此清晰地刻在脑海之中,已经第六年了,他27岁,距离而立之年还有三年。 他才27岁,渴望恋爱,渴望与人亲近,渴望被保护。但实际情况就是:他没有依靠,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 他现在有两个心愿。一个是在三十岁之前,看到这场已经持续了很久的战争结束,另一个是在三十岁之前牺牲。 经历过战争创伤的人,很难走向和平。这个世界会好吗?也许会,但已经跟他无关了。他很清楚当和平到来之后,每一天他都会活在过去,战争摧毁他也塑造他,许多事情相当残忍。 谭骁再鞠了一捧水,泼在自己脸上,热水已在他刚才的思绪浮沉中,渐渐冷下去,他从浴缸里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 他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感到恐慌,他不能离开工作——他必须要不停地工作,才能不去想盛雪鸿,不被这些梦魇般的噩梦所击倒。休假对他而言,只会让他不断在痛苦里挣扎。 ---- 下一章见面,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嘿嘿。
第39章 39 玫瑰花底下,滴着特调的苦橙叶精油,这几天渐渐挥发,这意味着安眠的作用在逐步减弱。 谭骁对气味并不敏感,他没有发觉异常。在遇到那个神秘狙击手之后,他就立即从石库门的旧宅里搬了出来,他已经在情报处待了一段时间,没带任何药,他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原先是需要靠吃药才能正常生活的。 他此时此刻,脑海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要不要去见那个叫夏陆的人一面? 这个奇怪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迅速被他自己否决。没有这个必要,在见到这个叫夏陆的人之前,他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谭骁决定过几天就去找马光宗,商议如何把老鹰救出来,老鹰被抓时马光宗就在附近,能提供一些最直接的信息。再者,马光宗身处银行圈,又跟外国人做生意,或许能打听到许多别的办法。 大年初二的时候,天空还下着一点小雨,谭骁前往天津路上的一家土耳其浴室。他出门前瞄了眼镜子,头发长得都快盖上眼睛了,胡茬也冒了出来,面无血色,还裹着件厚实的老头棉袄…… 他这么出门,就算赵天都要愣一下,一整个灰头土脸,看起来跟刚从哪个大牢里放出来似的。 新年换新貌,可谭骁已经两三天没睡好觉了,他整宿整宿地失眠,右膝盖隐隐作痛,哪还有什么好气色。真是邪门了,那个叫夏陆的忽然良心发现,打算让他过个好年,没来骚扰他,他居然睡不着了。 谭骁没有收拾打扮的欲望,他不需要走亲戚串门,打扮了也没人看。正巧这副邋里邋遢的模样,还能给他多加一层伪装,于是他就干脆这样出门去了。 上海人泡新式澡堂的风俗,也是扬州人带起来的,下到“老虎灶”,上到“贵妃浴”,中产以上的家庭,几乎家家都装了浴缸。 他去的这家土耳其浴室位于天津路上,外国人开的,跟对面大名鼎鼎的“浴德池”是斜对角,两方相隔不过二十米,颇有在这洗浴一条街上,跟对面这扬州老字号,并称卧龙凤雏之野心。 这家浴池虽看着店面不大,普普通通的石库门牌子,可牌子上写的全是英文,进了大门也得全程讲外国话,没点在“洋泾浜”里混过的底子,一般人还真进不去。 谭骁并不是来泡澡的,这种高档浴室提供的,绝非是沐浴这简简单单的一项服务,更是休闲、乃至狎妓的场所。谭骁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马光宗身为花旗银行的副行长,除了王小姐这一个情妇,外头的露水情人可不少,尤其喜爱来泡澡,并享受特殊服务。 这位副行长虽生性风流,但在搜罗和传递情报这方面,却也有独一份的本事,这个地方最早还是马光宗发现的。他发现这家土耳其人开的浴室,是天然的安全屋,非常隐蔽安全。日本人因为英语不好进不来,浴室里面也有单独的“混堂间”——也就是专供1-2人洗浴的高档浴房,极适合在此私密聚会,而且外面存放衣服物什的柜子,也是单独锁着的,用来传递信息,会非常安全。 谭骁进了浴室,打开他固定的存衣柜,这种衣柜为了卫生,会在柜子里铺一张报纸,谭骁将一张什么字都没有的白色小纸片,卷成烟丝那么细,塞进左边的夹缝里。 夹缝非常隐蔽,需要拉开铺着的报纸,用指缝抠才能抠出来。就算被发现,因为上面什么都没有,更看不出端倪。 马光宗固定时间来此消费娱乐,跟各色美女打成一片,他出来快活的时间稳定到可以让谭骁卡着点来找他。一旦发现空白纸条,就意味着谭骁要找他有事,三天之后在此会面。 三日之后到了初五,是个难得的晴天,谭骁被对面鱼场迎财神的鞭炮声惊醒,推开窗,他见了久违的日光,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迷眼睛。 今天要去见马光宗,所以他稍微拾掇了一下。穿了一件浅米色的高领毛衣,外套了一件深灰色的风衣,随后踩着一地鞭炮纸,走出了大铁门。 满大街都在放鞭炮,不管局势怎样,老百姓还是要生活,还留存着传统的习俗,期盼着每一年的生活会更好。谭骁走到浴室门口时,已经沾了一声炮仗的烟火味,于是恰到好处的将外衣脱下,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将衣服放入了存衣柜中。 他放衣服时,摸了摸夹在边角夹缝中的纸条,果然已经被取走了。谭骁心中暗暗高兴,这意味着这次接头成功了。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装作毫无异常地脱掉衣服,进入那间昂贵的私人混堂间,马光宗如果比他来得早,就会在那里等着,如果来得晚,那他就先等待片刻。 谭骁脱掉衣服,只剩下一条内裤,朝浴室走去,他有种莫名的兴奋感,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 浴室里很温暖,混堂间是由石头和红砖砌成的单间,非常私密,造型也是汉洋结合,极尽奢华。头顶是灰色的环状穹顶,身后是砖红色砌成的出水口,水从一个吊饰得十分精巧的龙头中喷出,汤池沸腾,烟腾雾绕,谭骁闻到一种似曾相识的花香,那是一种旖旎的香气,幽幽飘过来。 他隐隐觉得不对,朝池中走过去,发现池水中居然泡着玫瑰花瓣。 谭骁不妙的感觉愈发强烈,霎时停步。他跟马光宗是来聊正事的,怎么会在浴池里撒玫瑰花瓣?莫非走错房间了? 他没靠近,看不清人影,直觉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于是轻轻地咳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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