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孤带着景三在缙京城里走了一大圈,最后停在了一间平房门外,门上挂着一面匾额,上面写着“锦化刻坊”四个大字。 “刻坊?”闻着里面传出来的奇怪气味,景三问鹿孤:“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印刷坊,就是替人刻字印书的地方,我已经和刻坊老板说好了,你以后就留在这里,跟着雕版师傅学制版刻字。学成前管吃管住,但是没有工钱,什么时候学出师了,什么时候就能按月领月钱了。” 景三有些忐忑,紧紧抓着鹿孤的手臂:“听上去很难的样子,我好像学不会,我不能和你一直在一起吗?没钱也没关系,我不怕吃苦,大不了我们一起上街当乞丐!” 鹿孤态度却很坚决:“你很聪明,不要继续过流浪的日子了,好好学一门手艺,以后就能堂堂正正地养活自己了。” “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鹿孤平平淡淡地说:“我要去参军。” 后来,漏泽园里。 景三对杜昙昼感慨道:“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从那天起我就留在了锦化刻坊,一直到今天,而我再也没有见过鹿孤,不知道他是真的参军了,还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 杜昙昼问:“他一次都没来看过阿伏干?” “应该是没有的,你看,如果我不来,这座坟包都快长满青草了。以鹿孤的性格,只要他回过缙京,就一定会来给阿伏干扫墓的。但这么多年了,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来祭拜过他。” 走出漏泽园,景三拒绝了杜昙昼骑马捎他回城的建议:“我来过这里很多次,早都算好了时辰,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辆进城拉泔水的车从这里经过,到时候我让车夫带我一程就行。” 正说着,官道上就远远出现了一辆牛车,车架上摆了好几个木桶,看上去应该就是景三所说的泔水车。 景三隔得老远就朝车夫挥手,车夫也扬了扬马鞭示意,看来景三往返漏泽园,经常蹭他的车坐。 见到杜昙昼和莫迟翻身上马,景三对二人说道:“我每天都在锦化刻坊,要是还有什么想问的,就去那里找我。还有,要是找到了杀候古的凶手,千万要告诉我,我太想知道是谁杀了他了!” 杜昙昼叮嘱道:“今日我向你提及之事,不要让其余任何人知晓,以免横生枝节。” “知道了!我像是那么傻的人吗?”景三朝他摆了摆手,转身迎向了泔水车。 而杜昙昼挥下马鞭,和莫迟一起赶回城中。 回城路上,莫迟问杜昙昼作何感想。 杜昙昼略作沉思,道:“景三虽然没有明说,但从他对候古的厌恶中可以看得出来,当年阿伏干家产被分之事,候古这个账房先生没少从中作梗。” 莫迟赞同道:“不错,说不定早在阿伏干生病卧床后,这个候古就开始筹谋分割他钱财的计划了。他可能早就暗中联系好了缙京城里所有跟阿伏干沾亲带故的人,只待阿伏干一死,他就会通知这群人来府里要钱,而他自己则趁乱暗地中饱私囊,否则无法解释阿伏干的家产怎么会在那么短时间里,就被瓜分殆尽。” 而私吞了阿伏干大量家产的候古,也摇身一变,从一个平平无奇的账房先生,迅速变成了缙京城有名的乌今富商。 杜昙昼想了想,问道:“可你不觉得鹿孤的行为很奇怪么?他虽然是阿伏干养子,却也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大少爷,为何会在养父死后,突然决定从军?” 莫迟却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一个四肢健全的男子,又身无分文,如果不想卖苦力养活自己,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科举,二是从军。准备科考的时间实在太长,对于鹿孤来说,想要不饿肚子,最快的办法就只剩下参军。” 他骑在马上偏头看了杜昙昼一眼,好像在问: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么? 杜昙昼顿了顿,问:“你那时也是同样的想法吗?” “我和鹿孤不一样,我那时光想着给家里人报仇来着。”莫迟说得轻描淡写。 杜昙昼又道:“倘若鹿孤真的参军了,你说,他会是杀害候古的真凶吗?” 莫迟一怔。 杜昙昼补充道:“连景三这样一个外人都对候古恨之入骨,你说鹿孤作为阿伏干的养子,心里对候古会是怎样的看法?他能不恨他?如果鹿孤真的进了军营,自然有机会习得武艺,练就一身好刀法也不是难事,完全能做到对候古一击毙命。” 杜昙昼:“无论从杀人意图,还是从杀人方法来分析,鹿孤都具备作案的嫌疑。” 莫迟在脑中思考了一下杜昙昼的分析,开口道:“想要验证此事却也不难,只要去兵部调出八年前缙京征兵的名册,从中找到鹿孤所属的军队,再传信过去确认鹿孤近日的行程,就能确定他最近有没有离开过军营。” 杜昙昼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如果鹿孤恰好在这段时间离开过营地,那就可以顺着他这条线继续追查下去,若他一直都留在军中,自然也就摆脱嫌疑了。” 二人快马加鞭,迅速赶到了兵部。 按照景三的说法,鹿孤应该是在永章十五年参军的。 那年从缙京征的兵并不多,二人把薄薄几张纸的名单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鹿孤的名字。 杜昙昼不死心,又带着莫迟去了鸿胪寺。 “鹿孤既然是乌今人,身为他国人在大承从军,鸿胪寺应当也会有记录,我们再去找找看。” 但二人在鸿胪寺依旧一无所获,这个叫鹿孤的年轻人仿佛一滴水一般,消失在所有可能与他有关的造册之外。 杜昙昼冥思苦想:“难道鹿孤没有参军?又或者他说的从军,是指回乌今当兵?” 莫迟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以景三的说法,鹿孤那时候穷得叮当响,连阿伏干都只能埋在不要钱的漏泽园,他根本拿不出回乌今的路费。” “这就怪了……难道兵部和鸿胪寺两地的记载都出了纰漏?”杜昙昼眉头紧锁。 莫迟沉默片刻,提议道:“既然鹿孤查不下去,不如还是从候古的身边人开始查起吧,也许他的仇人不止鹿孤一个。” 杜昙昼嘴角紧抿,须臾后,同意了莫迟的提议。 他再次找到鸿胪寺少卿,向他索要候古过去十年间所有的出行记录。 杜昙昼的理由很简单,候古既然是玉石商人,那么必定经常要往返乌今大承两地,而在行商的路途当中,他也极有可能与人结下仇怨。 而按照大承律法,在中原的所有胡人,如果要离开大承返回本国,就一定要在鸿胪寺获得过所凭证。 凭证要写明离开大承的日期,如果要回来,还要再注明返程的日子,一旦超出凭证上所载的规定日期,通关过所就算作废,无法使用了。 如果是正常的行商,那么候古不会在乌今国内逗留太久,毕竟还要赶着回缙京做生意。 而假如能发现他的行程出现了异常,也许就能从中找出某些不为人知的隐藏线索。 少卿的态度不算热情,却也没有阻拦。 他把杜昙昼和莫迟带到了造册库内,指着其中一整面墙的册簿,对二人说:“候古的过所记录应该就在其中,只是要劳烦两位大人自己寻找了。我鸿胪寺事务繁忙,怕是分不出人手帮助二位了。” 杜昙昼点了点头。 少卿走后,莫迟眨了眨眼,问杜昙昼:“你又是怎么得罪鸿胪寺了?” 杜昙昼挑眉:“你这话就说得有失公允了吧,为何不是他鸿胪寺看我不顺眼,故意不肯帮忙?” 莫迟不言语,只用那双圆而上翘的眼睛默默盯着他。 杜昙昼很快败下阵来:“好吧好吧,我告诉你,不是鸿胪寺看我不顺眼,是他终家和我杜家历来就不对付。” 杜终两家,作为大承的几大世家,向来都在朝中势均力敌、分庭抗礼。 鸿胪寺丞正是终雪松的叔父终延,此地作为终家的势力范围,少卿肯帮助杜昙昼查案,不从中使绊子,就已经算是为官正直了。 莫迟听完,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开始在册架上仔细寻找起来,嘴里还在念叨:“赶紧找吧,万一鸿胪寺丞突然变卦,不肯让你继续查下去,候古往返乌今的这条线索就又要断了。” 杜昙昼低低笑了一下,从莫迟背后按住了他在书架上翻找的手。 莫迟猛地回身,瞪大双眼,压低声音惊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想什么?!” 杜昙昼一愣:“我是想告诉你,这么找下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莫迟表情一僵,面颊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没、没什么……我也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杜昙昼捏着莫迟的下巴,把他的脸重新转过去面对书架,然后俯下身,贴着他耳廓轻声道:“别心急,你想的事情,我们可以回家以后再做。” 莫迟硬着脖子,粗声粗气说:“我什么都没想!什么回家?你一定是听错了吧!” 杜昙昼沉声一笑,胸腔闷闷的震动也传到莫迟身上,他并不拆穿,只是再度按住莫迟胡乱翻找的手:“别乱动,候古的过所造册不在那里。” 莫迟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咳咳!不在这里,那会在哪里?” 杜昙昼保持着从后揽住莫迟的姿势,对他分析道:“我们之前看过候古的户册,上面清楚写了,他是两年前最后一次离开大承,返回了乌今,并且在乌今国逗留了十个月之久,之后便再没离开过缙京。也就是说,他的过所造册应该是两年前被翻出来重新记录,此后再也没有打开过。而你手边的那本册子,上面落的灰都快有一指厚了,估计应有十年没被人打开过,怎么可能是候古的呢?” 莫迟动作一凝,立刻收回了手。 杜昙昼慢慢直起腰,莫迟后背的热度骤减。 “奇怪,这种事明明不需要我提醒,你应该也能马上想到的。”杜昙昼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望着莫迟头顶的发旋。 莫迟感觉到背后炙热的目光,故意没有回头:“侍郎大人严重了,我哪有大人您那般高明的断案之术?” 杜昙昼摸了摸下巴:“不对,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莫迟终于回头看他了,表情一脸莫名。 杜昙昼猛地低下头,在他眼尾重重亲了一下:“不怎样,就是我忽然想亲你了。” “……”莫迟眼角皮肤上,还残存着杜昙昼唇瓣带来的温热,他用手背蹭了蹭刚才被亲过的地方,嘴唇翕动了几下,到最后也没发出声音。 杜昙昼已经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他站在离莫迟几步外的地方,抽出了几本簿册,不过翻找了几下,就从面前无数本册子里找出了属于候古的那本。 “找到了。”杜昙昼语气中带着成竹在胸的淡然,仿佛对自己的判断没有半分怀疑:“过来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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