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白推开门,动静不小,但很快被里头嘈杂喧嚣的人声盖了过去。 推拉门正对着四张麻将桌,一字排开,使得原本就拥挤的空间显得更加局促狭小。人群见缝插针地围在麻将桌四周,时不时传来几声欢呼叫好,劣质香烟和汗水的味道纠缠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 还未完全熄灭的烟头在烟灰缸里堆成了一座小山,火光明灭,青灰色的烟雾在空气中消散,让人不由有些担心这里的消防安全。楚白走到吧台边上,喊住吧台后忙碌的人:“给我来一杯西湖龙井。”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听见这句话,那人暂时放下手上的动作,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什么样的西湖龙井?” “听说用虎跑泉水冲出来的龙井口味极佳,最为上乘。”楚白冷静地说出了之前约定的说辞,“要虎跑泉水冲泡的。” “这里是缅北,少爷,我上哪给你整虎跑泉水去?”男人有些痞气地笑了一下,从嘴边取下香烟,盯着楚白,“说实话,你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 楚白目光扫过他白衬衫袖口下壮实的小臂、发达的胸肌和勉强扣上的前襟,回敬道:“你和我想象中的服务生也不太一样。” 男人大笑起来。 “我姓张,你可以叫我老张。”他从柜台后面绕出来,一把勾住楚白的肩膀,“走吧,哥带你找你要的虎跑泉水去。” 见鬼,他竟然还喷了香水。楚白皱了皱眉,心说这些人动不动就上手的臭毛病到底是哪里带出来的!他硬着头皮,一直忍到老张带他进到棋牌室最里面,门一关,他便忍无可忍地挣脱了出来。 老张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又点了根烟,靠在墙上抽了一口:“真是久仰大名啊,‘X’。” 听到这个熟悉的代号,楚白表情一变,眼神也变得有些警惕。老张“哈哈”一笑:“别紧张,我是自己人,如假包换那种。只不过我来那阵子刚巧赶上你出事,又一直听说你的名字,多少有点好奇罢了。” 楚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嗯”了一声。 “你和我想象的还真是不一样。”老张毫不客气,用目光从头到尾把楚白打量了一遍,摇了摇头,“没想到传说中的‘X’竟然长这样……跟个小白脸似的,还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响……啧,以后我的日子可难过咯。” “……”楚白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想了半天,干巴巴地接了一句,“那你觉得‘X’应该是什么样的?” “就不说英俊帅气才华横溢能力出众什么的,最起码得像哥这样吧。”老张挺了挺胸,拍拍自己结实的胸肌,“看哥这体型,一个打十个不法分子不在话下。” “……”楚白没什么感情地吹捧道,“厉害,不如咱俩换换,你上前线痛殴犯罪分子去吧。” 他刚说完,老张就像见鬼了似的看着他,然后咧嘴一笑:“啧,我突然发现你还是挺有意思的。” 楚白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心说我放着一堆事没处理起了个大早赶到这里不是为了来听你扯淡的好么?他咳嗽了一声:“所以,我的虎跑泉水呢?” “别急,应该快到了。”老张看了眼时间,恰在此时,房间的门被人轻轻敲击了几下。 老张和楚白对视一眼,后者霍然起身。 他竟然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点紧张。 毕竟在他短暂的前三十年人生里,实在是没积累出什么和人打交道的经验,而接下来他要面对的这个人又极为重要,甚至关系到他们任务的成败,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 老张没有急着开门,而是在门的内侧敲了几下。楚白注意到他敲门的方式很有规律,似乎在遵循着某种轻重缓急的节奏。外面静了几秒,而后敲门声再度响起。 “对上了。”老张长出一口气,打开门,一把把门外的人拽了进来。 门外的人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直接扑进了老张怀里。老张顺势给了他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揽着他转过身,冲楚白龇牙笑道:“给,你的虎跑泉水——” 楚白礼节性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却在那人抬起头来的瞬间笑容一僵,整个人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他瞳孔剧烈收缩,素来沉静淡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或者说是不敢相信。 老张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楚白仿若未闻,依旧看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周围的声音和光影都如潮水般迅速褪去,他视线里只剩下了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在这一刻,楚白仿佛身处冰冷彻骨的冰雪荒原,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他不会认错——虽然男人的嘴唇贴上了滑稽的胡须,脸上还横亘着一道巨大的伤疤,肤色蜡黄,再搭配上他蓬乱的头发以及脏兮兮的牛仔裤,看起来就像个落魄至极的流浪汉。 但他的眼睛依然深邃明亮,如布满繁星的夜空,如平静无波的海面。 注视着他的时候,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的笑意。 ……是邢司南?可是……怎么可能?! “抱歉。”随即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这让楚白觉得既愕然又错乱,就好像他还在越州,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他定定地看着邢司南,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好久不见。”相较于他的剧烈反应,邢司南表现得十分淡然。他冲着楚白张开手,笑道:“要来拥抱一下吗?” “……”楚白看着邢司南的笑容,只觉得脊背发凉。他往后退了几步,摇了摇头,忽然有些歇斯底里地开口道:“……不,不对!”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喘了口气,再次抬头看向邢司南,“我不管你是怎么说服了宋既明或者秦九鼎,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了你……但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你在这里只会打乱我的计划,你……” 他似乎还没想好接下来的措辞,抿了下干燥的嘴唇,转向老张:“现在给姓秦的打电话让他换人!他答应过我不会让……”他说到这,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一顿,转而含糊其辞道,“总之,我没办法和他合作。” “我要求更换联络人。” “我们这不是淘宝,不支持七天无理由退换。”老张皱着眉道,“什么情况?大局为重,你俩有什么矛盾私下解决,别把感情上的事带到工作上来。” 楚白偏过头,避开邢司南的目光,咬牙道:“……我没办法和他合作。” “为什么没办法?”邢司南逼近他,“别躲,楚白,看着我——明明你我都很清楚,我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楚白咬紧了牙,一言不发。 邢司南看着他苍白的侧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朝老张抬了抬下巴:“我们有些私事得解决一下,能麻烦你出去一会儿么?” “……”老张看了眼手表,“我们的时间很紧张——我最多给你们二十分钟。” “足够了。”邢司南朝他笑笑,“谢谢。” 房间的门重重关上,楚白如大梦初醒般浑身一颤。 “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的么?” 又是这个问题。楚白想,唯一和上一次不同的,是他们之前还隔着电话线,如今却被迫面对面。 “说点什么吧。”邢司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随便说点什么,解释一下你的所作所为,或者为你的不告而别道歉,或者向我保证点什么……只要你说,我就会听。” “……”楚白垂下眼,轻声道,“……你不应该来这里。” 邢司南简直要被他的油盐不进气笑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的这句废话的。” “你不应该来这里……”楚白的语气有些急躁,“你为什么要来,你……”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很明显么?”邢司南打断他,“因为你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来了。 “你不会真的指望我会像个傻子一样待在越州,什么都不干,每天掰着手指数日子,然后再在某天被动地得知你的死讯吧?” 邢司南语带嘲讽:“然后呢?然后看到你面目全非的尸体——更有可能我连你的尸体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一块冰冷的墓碑,看到一纸表彰,一份死亡证明……就像你曾经所经历的一样,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我……”楚白声音干涩,“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来得及……” “已经来不及了。”邢司南低头看了他几秒,忽然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整个人拉进了自己怀里。 他的手指握得相当用力,揽着楚白腰身的手臂不断收紧,呼吸声沉重,整个人还在微微颤抖着——这和他刚才表现出的冷静淡然截然不同。 他一个字一个字道:“你可以继续逼迫我离开。” “……如果你想看到我下半辈子都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 “楚白,我们是一类人,我们的路是相同的,所以,我们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我宁愿死得其所,也不要苟且偷生地活。” 楚白靠在他怀里,清楚地听见他说最后那句话时,声带和胸腔共鸣引发的震颤。那么沉重,如擂鼓,如钟鸣,每一个字的尾音都直直地敲打在他的心上。 他静了一会儿,忽然自暴自弃似的低下头,将脸埋在了邢司南的肩膀处。 而后慢慢抬起手,回抱住了邢司南。 这个动作显然有着远超它本身的意义,代表着某种程度上的默认和妥协。邢司南笑了笑,把楚白抱得更紧。 在长达一分钟的寂静中,他们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再需要说,一个跨越重重封锁、跨越十万大山、跨越黑夜与白天的拥抱,已经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楚白闭上眼。这种感觉或许由来已久,但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地意识到,他非常非常非常地……想念着邢司南。 习惯真是要命的东西。那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深夜,单薄的影子,空空如也的身侧,习惯性地看向某处,下意识的目光搜寻,心脏空缺的部分,终于在此刻,得以补完。 邢司南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嗯,我也很想你。” 楚白的睫毛颤了颤。 他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但脸上还是带着一点异样的绯红。邢司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忍住,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他的嘴唇,低声道:“抬头。” 楚白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下一秒他的嘴唇被人吻住,他闻到男人身上熟悉而浅淡的雪松气息。邢司南将他圈在怀里,一手锢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放在他的颈侧,带着不容置喙的意思。 “……我已经想这么做很久了。” 楚白仰起头,被动地接受这个亲吻,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邢司南的衣服。邢司南大概是憋狠了,抱着他就不撒手,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楚白被亲得脑袋发懵两眼发黑,在快撅过去的前一秒,邢司南松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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