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移开目光,淡淡道:“从报纸上看,是一起案件的受害者吧?秦警官现在提起这件事,是想要重新调查这起案件么?” 秦九鼎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装傻充愣的样子,冷笑了一下:“楚警官,恕我直言,您不觉得他的样子,有些眼熟么?” 楚白又把目光重新移回报纸上。他盯着报纸看了几秒,摇了摇头:“似乎是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不过,我想不起来了。” 他真诚道:“毕竟,像我们这样的基层警察,每天要看到成百上千张人脸,或许是我记混了也不一定。” 秦九鼎不耐烦道:“怎么会想不起来?难道楚警官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忘了么?” 楚白恰到好处地微微一愣,回过头重新看了一眼照片后,恍然大悟道:“这样说来……这孩子的确长得有些像我。” 秦九鼎意有所指道:“只是长得像而已么?” “不然呢?”楚白面无表情道,“难不成阁下的意思是我有某种特异功能,能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 听完这一段的宋既明简直想给楚白鼓掌。 秦九鼎无动于衷:“或许还有另外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 楚白抬起头,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 “北湾孤儿院的院长,恰巧是您父亲,也就是傅时晏生前的好友。”秦九鼎道,“而案件发生的地点的辖区派出所,恰巧是傅时晏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照片上的人名叫楚晦,恰巧和你一样姓楚,又恰巧和你长得很像。”秦九鼎低下头,眼睛下压,“楚警官,您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么?” “又或者说,那个北湾孤儿院里的‘楚白’从来都不曾出现过。”秦九鼎的声音陡然一下子低沉了许多,厉声道,“是傅时晏利用关系,伪造了你在孤儿院的证明,为你重新制造了一个身份,并在此基础上扫清了你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阻碍,想方设法地让其他人不对你的身份进行过多的深究——” “作为一个在系统中声望极高,且拥有众多好友的人,他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楚白冷冷回答道,“这一切都是你毫无缘由的、空穴来风的推断,你没有证据,只凭一张旧照片,你根本无法证明这一点。” “是么?那你倒是解释一下,为什么‘楚白’在孤儿院的前十三年里没有任何记录,除了一个名字外,他就像是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又为什么,‘楚白’出现以后,‘楚晦’就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了?” “向无关人员做出不必要的解释并不是我的工作内容。”楚白冷漠道,“如果您有任何疑问,可以拿着证据向上级部门反应。” 他笃定秦九鼎手中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否则,他决不会在这里和自己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 “我会找到证据的。”秦九鼎“啪”一下收起资料,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的楚白,“在那之前,你的一切工作都会被暂停,直到我找到证据,证明你和这件事无关……或者有关为止。” 换言之,他被无限期停职了。 楚白不为所动,重新看向窗外,眼神波澜不惊。他浅色的瞳孔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一块透明的褐色无机质玻璃,分辨不出什么情绪,冰冷的不似活物。 他想,为了所谓的公平正义,为了多数人的安危与利益,为了继续将阴影阻挡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代又一代人前仆后继,隐姓埋名,在那样暗无天日的环境里,付出了时间,岁月,青春,乃至于生命。 他也曾有过青春年少气盛的时候,怀揣着理想和一腔孤勇,毅然决然地奔赴战场,以为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走上了一条无比正确的道路。 而当热血随着青春逝去,摆在他面前的是尤为残酷的现实。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之所以能活下来,能坐在这里,靠的从不是理想与热爱,而是复仇的信念。 可笑的是,他经历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几乎他的所有——但即使如此,他依然面临着无穷无尽的诘问与苛责,因为他的出身,再牵扯出近二十年前的往事。 他讽刺地想,如果把这些精力用来追查罪犯而不是追查自己—— “同时,你的父亲,几年前因公牺牲的傅时晏警官,同样面临着内部的追查。”秦九鼎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虽然他已经去世,但一旦查明他的确存在以权谋私的不法行为,上级部门也会依法对他做出处置,撤销对其烈士的评定,开除警籍,并取消其和其家属目前享有的一切优待……” 楚白霍然回过头,死死地盯着秦九鼎。 宋既明原本一直站在门口当背景板,听见这话急眼了:“老秦!你这是干什么?!人都死了,你来这一套,你就不怕晚上睡觉的时候傅时晏站在你床头——” 秦九鼎冷冷道:“抱歉,我们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 楚白肩膀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重重地咬住嘴唇,肩膀的伤口处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不过对于此时此刻的他而言,疼痛并不是什么坏事,它能帮助他的思绪保持清醒,以防他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楚白松开嘴唇,慢慢勾起嘴角,朝着秦九鼎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他声音沙哑:“那么,祝愿您能顺利发现你想要的东西。” 他有意无意地加重了“顺利”这两个字的发音,宋既明听的就是眉头一皱,再结合这小子之前从医院偷溜进他们家拿刀抵脖子上的危险行径—— 他顿觉事态严重,用力地咳嗽两声,强行插入二人中间:“我说老秦啊,有些话就别藏着掖着了,憋久了,容易憋出毛病。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目的,不只是为了吓唬我们的小同志吧?” 静了几秒钟后,秦九鼎低沉的声音重新响起:“你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我们知道你恢复了记忆。”秦九鼎沉默了一下,从他进门到现在,他的语气第一次变得有些飘忽,“楚白警官,你是唯一一个见过季沉的人,也是最接近他、最了解他的人——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只要你愿意回到滇南……” 楚白想也不想,断然道:“绝不可能。” “先别急着太早下定论。”秦九鼎似乎预料到了楚白的反应。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是之前那个咄咄逼人的审讯者,而是变成了胸有成竹、往天秤上不断加码的谈判者:“如果你愿意回到滇南,帮助我们完成针对季沉的抓捕行动,以往发生的一切,我们都可以既往不咎。” 楚白静静地看着他。 “只是这样而已么?”他冷冷道,“秦警官,你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早就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就算脱掉这身衣服,回归普通人的生活,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 “而跟你去滇南,则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与危机,意味着我随时随地有可能步上我父亲的后尘。更何况,”楚白道,“谈了这么久,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吧,无论是我的身体状况,还是我的精神状态,都不可能支撑我继续完成这样庞大而艰巨的任务。” “所以你打算放弃对季沉和组织的复仇,像一个平凡而庸俗的人那样过完接下来的日子了么?”秦九鼎道,“你我都非常清楚傅时晏真正的死因。” 楚白眼睛里闪过一瞬冷厉的光。 但他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并迅速恢复了之前那种平静的态度:“的确如此。” 秦九鼎不置可否道:“是吗——那,邢司南呢?你也不在乎他么?” 楚白动作和神情僵了僵。 果然是有备而来。 “实话说,我们对你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任何兴趣,毕竟系统内部从来都没有禁止办公室恋情的惯例。”秦九鼎悠悠道,“但显然有人对此很感兴趣——我听说你这次受伤,是因为在天台上推开了邢司南。” “所以,狙击手原本的目标,应该是他。”秦九鼎道,“虽然我并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成为季沉的目标,不过,只要季沉还活着一天,他就会一直处在危险之中。我想,这并不是你所愿意看到的。” 楚白沉着脸,压着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给你一个选择。”秦九鼎道,“你是选择像个懦夫那样,一辈子都生活在惶恐与不安之中;亦或是选择离开他,继续从前那种四处辗转,居无定所的生活?”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直面你曾经的恐惧,亲手消灭掉一个多年的噩梦,而后再光明正大地,以‘楚白’的身份,站到他的身边。” 楚白静了几分钟,再开口时,他的语气缓和了不少:“就算我愿意回去,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 “你也许忘了,”秦九鼎打断他,“傅时晏刚刚去世的时候,你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比现在更加糟糕。” “但你活了下来。” “……”楚白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他想反驳,却发现他几乎已经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与余地了。 “放心,我们不会要求你现在就给出一个答案。”秦九鼎转过身,“一个星期后,我们滇南见。” 他说完,朝属下微微点了下头,示意他们同自己一道离开。病房门再次合上,灿烂阳光与斑驳阴影都被隔绝在外,空气在沉默中发酵,温度在交锋中急剧升高,令人难捱的沉重气氛在病房中蔓延。 良久,宋既明无可奈何的声音响起:“你真的打算要去?” “……”楚白闷闷道,“我没有别的选择。” 宋既明沉默了——他们都非常清楚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其实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傅时晏的死。”宋既明看着楚白的背影,幽幽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在住院的时候想了什么办法,弄来了傅时晏生前的信息和资料……但就现在看来,傅时晏的死,和你、和那个组织摆脱不了干系。” “……”楚白依然看着窗外,声音轻渺得像是云端的风,“我知道。” “但直面自己过去的恐惧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宋既明担忧道,“你真的已经做好准备了么?” 楚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世上不可能有完美的演习和预案,也永远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的那一天。” “但无论面对的是什么……”他猛地握紧了拳,喃喃道,“我会活着回来。” 宋既明叹了口气:“我尊重你的想法……当然不尊重也没什么用,毕竟我又不是你爸。” 他忽然话锋一转:“但邢司南那呢?这件事,你准备怎么跟他开口?” “……”楚白茫然了一瞬,老实道,“完全没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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