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对我负责的受害者。”简沉解释道,“我希望同时解剖这五具尸体。” 他说这话的时候, 始终垂着眼睛, 盯着自己。 早上在值班室的沙发上凑合睡了一夜, 这会身上穿的是杨俭借给他的作训服, 皱巴巴的, 因为背实在太疼,连弯腰穿鞋都不太方便,于是偷穿了解剖室的拖鞋。 浑身上下, 写满了不专业, 不靠谱, 不值得信赖。 半分钟后的沉默后,王胜利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你想干什么,上天吗?还是我这个局长让给你来做?” 简沉垂下眼,试图用惯有的乖巧模样哄骗王局:“……没有,我不敢,王局你听我解释。” “没用!我跟你说简沉,没用!”王胜利按着太阳穴,咆哮道,“自从你跟霍无归这个丧心病狂的混蛋东西混在一起之后,我就看透你了,别给我装无辜!你俩都是一条船上的!” 哪有刚来的实习法医,一张口就要同时解剖五具重要受害人尸体的? 当北桥分局是学校解剖室,拿来练手呢?还是打算一口气搞砸五具尸体的解剖? 这又不是电脑游戏,失败了还能重来,剖过的尸体可变不会回原样。 简沉试图解释:“王局,我不是心血来潮胡闹,是有自己的——” “想都别想。”王胜利抬手制止他,“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懂不懂!你魏主任都不一定敢说这大话!” “王局。”王胜利嘴里的混蛋东西在此刻敲了敲门,整理了一下本就干净笔挺的衬衣,一副值得信赖的样子进了门,“简沉这个想法已经和我说过了,我是支持的。” 霍无归此刻的形象在简沉眼里简直如同神兵天降,却又有些复杂。 一方面,有霍无归帮忙说话,说服王局的成功率自然是立刻大了不少的。 虽然王局嘴里对霍无归骂骂咧咧,说他是个混蛋东西,但这人毕竟是北桥分局年轻一辈里的中流砥柱,说话分量摆在那里。 但另一方面,这人明明早上和自己一样穿得随随便便,怎么这会不通个气就换了件板板正正的衬衣,还熨烫得一丝不苟,器宇轩昂,稳重可靠。 显得站在他旁边的自己更拉胯了,简直像被霍无归背刺了一刀。 “你支持!你支持有什么用,这局长给你来当好不好!”王胜利顿时被霍无归气得吹胡子瞪眼。 魏国不得不瞥了眼简沉,刻意加重语气道:“小沉,我知道你不是贪功冒进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好好说,别把王局给气坏了,老王你也是,不要着急,要给年轻人一些说话的机会。” 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给足了简沉说话的余地,简沉立刻从善如流,接起话茬:“王局,是这样的,我觉得或许最开始我们就想错了思路。” “这五具尸体是同时、同地点被发现的。”简沉语气平缓,不紧不慢道,“这一前提条件,导致我们侦破案件的时候,始终默认杀害她们的是同一个人。” 王胜利一惊,抬头看向简沉,语气不悦:“破案过程中带入主观判断是大忌,你上学的时候没学过吗?” “但人的潜意识总是会偏向自己认定的某个答案。”简沉悄无声息地放松了紧绷的背,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整个人看起来更不靠谱了一些,继续道,“尤其是此前,我们判断杀死她们的凶器是同一个锐利物品。” “这是思维的盲区,也是因为时间紧迫,不同法医之间产生了信息差的缘故。”他最后总结了一句。 王胜利仿佛在思考什么一样,盯着简沉看了片刻,才缓缓问道:“那么你觉得,如果你一个人解剖五具尸体,就可以规避掉思维盲区,发现新的线索吗?” 就算这是老搭档的宝贝儿子,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但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实习法医,还受了伤的事实。 简沉深吸了一口气,站定身体,将刚刚放松的脊背重新挺直,嶙峋的脊骨带动挫伤后的肌肉,传来一阵钝痛。 他垂着头,藏住苍白的脸色,手心紧攥着郑重许诺:“我可以,王局,她们的尸体在湄沧江上漂浮了一个月,我想为她们找出真相。” 那瞬间,这个平日里一直看起来青涩内敛、不甚严肃的实习法医,身上似乎透出一股极难察觉的沉痛和坚定。 霍无归深深地看了简沉一眼,晦暗不明的视线最终落在他背上,悄无声息地伸手垫在了他的伤处,温热瞬间覆了上去。 “行吧。”王胜利叹了口气,“但我有个要求——魏主任和全组法医,现场监督。” “王局你这不是在给简沉增加心理压力吗!”霍无归出言抗议道。 简沉悄悄背过手,碰了碰霍无归的手背,示意他不要再说:“霍队,没事,我可以的。” - 解剖室内,短暂而漫长的默哀致意后,简沉朝着操作台走了过去。 “苗胜男,死因是心脏遭到利器穿刺,导致急性心包填塞,利器刺入的角度应该是从上往下,苗胜男身高一米七一,按照角度,凶手身高应该在一米八八以上。” 这具尸体最初就是他负责解剖的,如今他说的也是自己初检得到的结论。 简沉轻举手臂,比划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满,皱着眉道,“霍队,麻烦您来帮个忙。” 他比霍无归稍稍矮了一些,没办法演示出合适的场景。 霍无归配合地接过简沉递过来的不锈钢尺,代替凶器,跟着简沉的指示,用左臂夹住简沉颈部,将人桎梏在自己怀中,悄无声息地避开简沉背后的伤口,高高举起右臂—— “凶手正是这样,从背后环绕苗胜男,再从斜上方一刀毙命。”简沉垂下长睫,又缓缓睁开,“这是一个极富经验、极为果断的杀手。” 说罢,他走向沈容之的尸体,沉默地低头操作。 虽然电视剧中,法医只需要几个简单的步骤,甚至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死者究竟经历过什么。 但在现实生活中,想要还原一个死者生命中最后的片段,往往需要大量的时间、经历和枯燥无味的重复操作。 简沉一边动手,一边向在场唯二的非专业人士解说:“我在剥离苗胜男的胸锁乳突肌,虽然她的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但颈侧肌肉依旧能判断出生前有片状出血,这和苗胜男的症状是相同的。” “凶手曾扼住沈容之的颈部,随后——”简沉沿着尸体正中线上留下的切口,探查着沈容之畸形肋骨下的心脏,“和苗胜男的创口形态一直,是锥状利器直接进入胸腔,没有碰到肋骨。” 王胜利若有所思地问:“我记得你们抓回来那个余勤是医生对吧?” “是。”简沉点头,随后补充道,“但杀人和救人不同,这致命一刺需要非常果决、精准的手法,而且余勤的身高、体力也不足以让他从这个角度下手。” 说罢,简沉默默缝合沈容之的切口,换掉手套,微微佝偻着背,开始了第三台解剖。 “包楠的尸体因为遭到渔船螺旋桨的切割,存在大量死后撕裂伤。”他平静地面对面前的数段残肢,打开包楠的心房和心室,“心脏内没有凝血块,有大量流动的腐败液体,心血不凝,她是窒息死亡的,死后才被凶手补了一刀,确保没有失手。” 说完,简沉似乎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瞥了眼围观的王局,严谨补充道:“虽然我说补刀,但实际上,凶器更像是细长圆润的尖锐物品,而不是阔面窄刃的刀。”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杀死包楠的和杀死苗胜男、沈容之的不是一个人?”简沉身后,有同期进来的实习法医小声提问。 简沉摇摇头,提醒他:“我们需要考虑到,包楠患有FOP,也就是进行性骨化性纤维发育不良,这个病症导致她骨骼脆弱,几乎没有反抗能力。勒死她的手法本质上和前二者没有区别。” “凶手在试图勒死苗胜男和沈容之的时候,遭到了她们二人的强烈反抗,因此被迫用利器刺伤了她们。”简沉突然抬起头,转头看向身后的苗胜男,“她其实已经癌症晚期了,就算没有人杀她,生命也最多只剩几个月。” “可她还是为了活下去,拼命挣扎过。” 如果没有法医,就不会有人知道,苗胜男为自己最后几个月的生命,用尽全力,以命相搏。 垂头工作了太久,简沉挺了挺越发疼痛的背,感觉骨骼发出僵硬的活动声。 但碍于手中的解剖刀,和满屋的围观群众,他实在不好意思按一按背缓解一下疼痛。 “第四个,詹素云。”简沉定了定神,决定一鼓作气。 然而他实在疼得厉害,嗓音跟着低哑了几分,重新换好手套和刀具后,拿起了电动开颅锯。 “简法医!”负责詹素云尸体的赵法医突然出声制止,“詹素云的腿部,我们发现了一处利器割伤,她应该是死于动脉破裂,凶器和前面的尸体也一样,你……” 死者死因已经确定,简沉现在的行为不仅多此一举,更是让死者的遗体遭受更多创伤。 “詹素云的头皮内侧,有很明显的挫裂创和帽状腱膜下出血。”简沉示意赵法医过来看,“这需要用很大力量撕扯头发才会造成,不切开头皮很难发现。” 赵法医没再说话,帮着拍照固定了创口后,默默推开了几步。 电动开颅锯开启的瞬间,空气里扬起细小的骨屑尘埃,众人早已麻木的恶臭变得更有层次,将所有人的恶心再次推上了一个新高度。 简沉仿佛毫无感觉般手起刀落,取下了一块脑组织,随即愣了愣:“詹素云没有外伤,却有严重的脑损伤。” “对冲伤!”魏国脱口而出,顺便责备地看了赵法医一眼。 这是只有头部减速运动,例如碰撞、摔倒才会造成的损伤。 王胜利朝魏国看了过去,多年的经验让他立刻反应过来:“有人对詹素云进行了一个拖拽的动作,并且将她反复撞击硬物,看来凶手不仅没办法一次性制服詹素云,而且还没能一击毙命。” “王局说得对。”简沉点头认可道,“有可能凶手和之前的不同,但也可能可能当时的凶手受了伤,导致了脱手,并在搏斗中抓着詹素云的头撞击墙壁,直到她昏迷后,刺破了她的动脉。” 前四具尸体解剖完,简沉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看似简单的工作已经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他终于走向了最后一具尸体。 “我们解剖卢琳的时候,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简沉朝霍无归投去一个眼神,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合力将尸体翻转了一下。 高度腐烂的皮肤上,有几处明显的伤痕。 “死者当时身着短袖露脐装,搭配热裤,大量皮肤暴露在外,全身遍布擦伤和皮下出血,即使高腐都留下了明显痕迹。”简沉拍照固定伤口的同时道,“和苗胜男一样,卢琳也曾进行过激烈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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