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染因眼前浮现昨夜纪询的脸。 人的长相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纪询晃动酒杯,冰凌凌的光也在他脸上晃,那时候纪询的脸已发生细微的变化,变得陌生,变得遥远。 昨夜的冰似乎也进入霍染因的眼。 他淡淡说: “我不完全信任他。” “谢谢,又欠你一次,喻慈生。”
第二三零章 信。 从爷爷奶奶家里出来之后,纪询先往医院去。 这趟拜访,除了肯定他之前的一些猜测之外,还带给他一个全新的疑问,这也是驱使他来医院的根本原因: 既然奶奶从来没有去过福省,那么为什么爷爷会有张抱着婴儿在福省码头拍照的照片?男性单独带小婴儿出门旅游的概率极低,如果做正事,为什么要带婴儿?如果去旅游,为什么不带妻子? 这是疑点之一;还有疑点之二。 从过去到现在的种种迹象表明爷爷非常宝贝这个小镜子,但奶奶却未见得同样宝贝。 银壳子上有明显的变形和划痕,划痕里还藏着黑色泥迹,看纹路,是女鞋鞋底踩踏出来的印子,且不止一道,有多道。一次踩到能说意外,多次踩到呢?至少证明奶奶不喜欢镜子和镜中照片。 这些疑点结合起来,指出一个可能: 镜子中年轻爷爷抱着的孩子,并非奶奶的孩子。 至于是否有可能是爷爷亲戚朋友的孩子,从爷爷的种种表现来看,不像。 或许这就是爷爷和奶奶结婚之前,同别人生下的孩子。 再往下推,爷爷对父亲隐隐约约的冷淡,对他与纪语公式化的客套;与爷爷相反的是奶奶,奶奶有藏在心中但总在不其然间流露出的关爱。 相片里的孩子不是奶奶的孩子,所以奶奶对镜子漠然无视;相应的,爷爷对他们流于客套,是否是因为……爸爸不是爷爷的孩子? 他挂了号,见了医生,将早已准备好的爷爷的头发与自己的头发交过去。 亲缘鉴定不复杂。 只要等待一天,他就能知道自己和爷爷有没有亲缘,父亲到底是不是爷爷的孩子。 从医院出来,纪询没有停留。 他很快租了车,驱车离开宁市。但并非前往福省,在前往福省之前,他要先去另一个地方。 灰色的车子再度行驶上鹃山,绕过鹃山九曲十八弯的道路,走进那条依然没有监控的小路,再沿着小路,一路行驶到能够遥遥看见村子,而村子中的人看不见他的位置。 而后,纪询在车中耐心等待。 等待太阳落下,夜幕降临。 漆黑的夜晚,永远是酝酿罪恶的最佳时机。 * 重新进入村落的第一站,是放置在废弃工厂外的垃圾桶。 黄线还在,但警察已经带着所有有价值的物证撤走。纪询顺利来到目的地,打亮手电,沿着垃圾箱的四周认认真真照了一圈。 垃圾箱的四周是水泥地,水泥地上很“干净”。 只有落叶,灰尘,沙子,没有任何垃圾的污渍印子。 与布满近期黏腻的垃圾桶内部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点在当日发现这个废弃工厂的时候,纪询就发现了,只是没有把这个细枝末节对霍染因袁越提起。 如今重返旧地,再次看着干净的地面,他想: 如果真的有一批人隐蔽地生活在这里,在这里丢下垃圾,为什么一点垃圾落在垃圾桶外地面的痕迹都没有?难道呆在这废弃工厂里的每个人,都特别注意卫生? 这种可能性实在不高。 排除掉了这个可能,另一个被隐藏起来的可能性就浮现水面。 这里的垃圾,是有人统一运过来,统一放置进垃圾桶里的。 谁会做这样的事情? 疑问闪过纪询的脑海,问题紧跟着勾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孟负山。 做这样事情的人,或许是孟负山。但孟负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他又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 一栋建在垃圾站旁边的屋子亮着灯。 这栋屋子是间简单的一层房子,外墙没贴瓷砖,只涂了半截绿漆,经年累月,绿漆已然在日照和种种污迹的作用下改了颜色,变成黄不黄,绿不绿的模样。 房子的外头,没有隔出院子,但纸壳子,饮料瓶,铁皮等杂物,依然堆了一座又一座的小山,险些漫过房子窗户。 垃圾站的主人,一个肥硕的中年男子,正和位阿婆拉扯着废品价格。 一块两块的事情,他们扯了整整十五分钟。 最后阿婆还是没能争取到应得的两块钱,怏怏走了。 阿婆走后,这男人回到屋子里。 窗户敞着,橘红色的灯光和女性的哭喊咒骂声,一同自这盖着花布的窗户中流泻出来。 并非是屋子里藏着什么受害者。 只要自花布和窗户的缝隙中稍稍窥视,就能发现,里头并没有什么女性,只有个肥硕的中年男子,背对窗户,坐在圆桌旁边,低头看手机。 哭喊咒骂声正是从手机里传出来的,也许是什么婆媳肥皂剧吧。 纪询收回视线,在外头站着思索了两秒钟,觉得这位斤斤计较的中年男人,一来没什么硬汉模样,二来也没有那种替人两肋插刀守口如瓶的气质。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必要动用什么非常的暴力手段,正正常常问问题就好。 纪询上前敲门。 “什么事?今天不收废品了。”里头传来男人粗声粗气的声音。 “不是废品生意,是别的生意。”纪询扬声说。 “别的生意?这里还能有什么生意?”男人不想动,“别敲了,什么生意都不做。” “来聊聊你特意将别地垃圾运到废弃工厂前的垃圾箱里的事情吧。”纪询平静说。 屋里突然传来椅子划拉地面的声音,接着吵杂的手机声消失了,再过一小会,关着的门也打开,里头的男人走出来,惊奇瞅着他: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你不需要知道。”纪询寡淡说,“吩咐你这件事的人给你留了什么?” 陈家树死亡,孟负山是嫌疑人。 他肯定不会大大咧咧站出来,呆在小村子里,运送垃圾,最有可能的,就是联络当地处理垃圾的人,让对方做本职工作的同时,顺便做点衍生工作。 而依照他对孟负山的了解,只要对方接下去还想从他这里得到帮助——必然要给他留些东西,交代情况。 “一封信。”男人的声音拉回纪询的注意,“他给我留了封信,指明给单独找来这里问我要东西的人。” 一封信,信里藏着联络方式吗?不,孟负山无法保证信件不遗失,不被别人拆看,所以必然不是直接的联络方式。 纪询暗想,朝男人伸手。 “不白替你们保管。”男人没动,“对方说你会给钱的。” “多少钱?”纪询问。 “一千。” 这个数字令纪询拿钱包的手顿了顿。 老板以为纪询嫌贵,赶紧说:“这可不是我狮子大开口,是交代我这件事的男的说的数。” 纪询没有怀疑。 一千块,正好是孟负山学生时代支援他住旅馆的数。 他数了十张钞票给老板,又从老板手中接过孟负山的信。 信封没粘。他打开,抽出信纸,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一眼,信纸上是孟负山的笔记,但前言不搭后语,无论横看竖看,正看倒看,都没有意义。 孟负山不相信委托者,顾虑信件可能会落入别人的手里。 所以他在给信上了把无形的锁,这锁的钥匙,只掌握在纪询手中。 钱货两讫,纪询拿着信回到车子。 刚上车子,手机震动,霍染因正好发来消息。 “到哪里了?” 纪询将信对半折叠,收入衣服,回复霍染因:“开车走高速。” 他骗霍染因。 他知道霍染因怀疑自己。 他更确认,霍染因就算怀疑自己,也不会在第一天晚上就将怀疑明白表露。 因为霍染因没有足够把握。 这是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博弈。 纪询一踩油门,这回真正驶向高速。
第二三一章 山(1) 车子沿着高速公路,快速向前行驶。 风自半开的车窗倒灌进来,吹得被纪询拆开来丢在副驾驶座上的信件贴着车门动也不动。 他看着前路,一条由灯光点亮的笔直的道路旁边,是未被光线点亮的漆黑世界。 世界太大了,人们所看到的,只有眼前这一点,只是有人穷极目力,想看得更远更大,而有人甘于眼前。 孟负山安放在信里的锁的“钥匙”或者说“密码”,十分简单,不过是他们还上学时候玩的小伎俩,外人拿到信的第一反应,是研究信里的每个单独的字,这封信件的第一道密码,就是基于常规思维的反方向,他们通过汉字韵母,将信件做成了张迷宫图。 迷宫里有很多路,但只有一条能够走出迷宫。 这条路是正确之路。只有分布在正确之路上的文字,才是有效文字。 提取出了有效文字,并不等于直接解开了谜底,接着还有第二重锁头。 这重锁头是密文转换,转换文本是《新华字典》。一本出现在哪里都有可能的基础工具书籍。 只要通过迷宫里的特定信息,将信上的文字和新华字典里的一一对应,就能得出最终的正确信件。 《新华字典》,纪询当然没有背下来,不是不能背,是过去的他没有找到把这本字典背下来的理由。好在当年玩这游戏的时候,他将字典翻了几遍,现在回忆,大差不差的,也能记得部分。 纪询不着急在第一时间将这封信翻译出来。 他一面开车,一面杂七杂八地思索……在不间断的凉风之中,他的神思轻轻一晃,晃到了纪语还在的过往。 大二的寒假并非孟负山唯一一次来他家。 此后他和孟负山关系始终不错,他的家人对孟负山的感觉也好,爸妈提起孟负山,总说“是个又礼貌又勤快”的孩子,纪语就不用说了,时不时地还会在寄给他的包裹里,夹杂些送给孟负山的东西。 孟负山对他的家人怎么看,他没有问。 但纪语送来的东西,孟负山从没有推拒过,想来很多事情,端倪都在小处。 大抵一年半后,大三的暑假,孟负山又来了。 仔细想想,也不能算孟负山又来了,应该说,他又邀请了孟负山一起过暑假,但不是到家里暂住,而是结伴去旅游。 年轻的时候,天老大,我老二,只管冲,不带怕。纪询大笔一挥,在地图上圈出西藏来。他们决定徒步爬山,勇攀高峰,试试只手可擎天的niubility! 计划挺美,但准备的过程出了个小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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