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吃下去的第一口,就吐了。 接着一直对他们很和蔼的爷爷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他。 还好父母就在客厅,听到了动静,跑进来把爷爷安抚住了,他们也匆匆走了。 后来妈妈教他,不是所有人都能吃肉的,在她工作的医院里,就有人因为胆囊的问题,从出生下来,一点肉都不能吃,一吃就吐,爷爷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吃肉,再也不能拿肉给爷爷吃。 他似懂非懂,做了坏事,也不敢当面辩解,只在心里反驳……爷爷也许胆囊有问题,不能吃肉,但爷爷肯定吃过肉,不然怎么会对奶奶说“你肉做老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他惴惴了好几天,总当心爷爷就此不喜欢他了。 但下次再过去,爷爷就像是忘了上回发生的事情,对他依然亲切,依然给他抓了把糖果。 两家人彻底划下裂痕,变得淡漠,还是因为纪语那件事…… 不是三年前的事情,是更早,早在纪语进行欢心手术的时候。 人的记忆就像一本放老了的书。 外表看着还光线,真翻开来细细品读,才能发现,有些内页,被水湿了,有些内页,被火燎了,有些内页,被虫噬了,还有一些,两两黏合起来……那些明明经历过的人与事,也得七拼八凑,才能自脑海深处渐渐泛出。 纪语换心之后,他在家中见到了爷爷。 那是爷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上他们的家门。但不是来看望休养的纪语的。爷爷怒气冲冲,一进门就和爸爸去了书房,书房的门关着,但薄薄的一扇门,根本挡不住爷爷暴怒的声音。 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瘦弱的身躯,居然能够爆发出震动门墙的怒吼。 爷爷在骂爸爸,不应该给纪语看病。 具体的责骂,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纪询的脑海中淡去了,他只记得,妈妈在怒骂响起的第一时间就跑进纪语的房间,捂住睡着的妹妹的双耳,她长久地望着书房,脸色一如树梢上的冰棱般寒冻。 后来他们从书房里出来了,爸爸的脸上有伤,爷爷动手揍了爸爸…… 纪询问妈妈,为什么爷爷发了那么大的火? 妈妈当时说,因为爷爷不喜欢妹妹,觉得妹妹个是女孩子,不应该花这么多钱。当时他也不小了,他隐约觉得,也许真相并不是妈妈说的那样子……在他和妹妹一同去爷爷家里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对他们有什么区别。他有一把糖,妹妹也有一把糖,爷爷笑呵呵的,但从不抱妹妹,也从不抱他。 爷爷对他们一视同仁。 纪询走进院子,蹲在爷爷面前。 他审视着爷爷布满老人斑的脸,白汗衫上衣,蓝色裤子,黑色拖鞋。 “爷爷,你还记得我吗?”纪询握着老人的手,“我是小询,纪询。” 老人的手湿漉漉的,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潮气。 他对上老人浑浊的眼,听老人嘟囔:“询,询。” 他摸到老人双腕的关节,同样的手,左手比右手粗大一圈,肩膀也向左斜,斜着能缓解些左肩处肩周炎的疼痛。 他第一次用一个侦探的视角,看着并不亲近的爷爷。 答案自然而然浮现在他脑海——爷爷曾经是个厨师,惯用左手颠锅,所以手腕粗大,肩部关节炎,所以看一眼,就知道奶奶的肉做老了。 一个不吃肉的厨师? “爷爷,”纪询又说,“你认识阿坤吗?” 阿坤,胡坤,和你同样老,同样香江户籍的人。 爷爷:“坤,坤,卢坤。” 纪询精神陡然一颤,但再仔细一听,从爷爷喉咙中滚出来的,根本不是胡坤的原名“卢坤”,而是一声带着痰的呼噜声。 “……小询?” 前面忽然传来苍老的女音。 纪询抬起头,叫了声:“奶奶。” 奶奶是个小老太太,只有一米五三的身高,爷爷还清醒健朗的时候,奶奶像道阴影般站在爷爷身边,不怎么和爸爸妈妈说话,也不怎么和他们兄妹说话;等到爷爷开始糊涂,家里家外,开始由奶奶一手操持,他们的接触才多了,只是多也多得有限。 “今天怎么过来了?”奶奶困惑问。 “想你们了,过来看看。”纪询笑道,帮着奶奶把在外头晒太阳的爷爷带进房间。 这时候的爷爷很听话。 让他站起来,他就站起来,让他往里走,他就往里走。 进了屋子,房间有着老式建筑的黯淡,猪肝色的柜子桌子,也带着浓厚的时代气息,奶奶从纱橱柜里拿出碗来:“小询早上吃过了吗?要来也不提前和奶奶说一声,奶奶这里除了榨菜就没有别的东西,我给你做两个鸡蛋好吗?” 不等纪询回答,油下锅中,排气扇扇叶呼呼卷动,卷出食物的香气。 他笑一笑:“奶奶,不忙,我吃过了。这次来是想问你一点关于爷爷的事情。” “什么事?” “爷爷是福省人吧?他的香江户籍是怎么来的?”纪询说。 然而老人转过头来,迷糊问:“怎么,你爷爷不是香江人吗?你从哪儿听说他福省的?” “……” 纪询端详着奶奶,老人脸上的诧异是真切的,这回不是谎言。 奶奶不知道爷爷是福省人。 那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父母? 不,父母在家里很少很少聊爷爷。 那是……是一张放在小镜子里的照片。纪询想起来了。父母与爷爷因为纪语冷战的第三年,父母带着他们再度登门,爷爷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让开,后来还是奶奶站了出来,笑着将他们迎进去,那年的团圆饭等待的着实有些尴尬,奶奶单独在厨房里准备食物,他们一家在客厅呆着,爷爷则躲入了书房。 谁都觉得爷爷并不欢迎他们。 但后来,纪询自书房的门缝里看见了,爷爷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个漂亮的银壳雕花小镜子。 爷爷对着那面镜子哭。 没过多久,饭做好了,爷爷也终于从书房里走出来,和大家坐在一张桌子上。他则趁机以上厕所的名义下了饭桌,溜进书房,找到爷爷的银壳小镜子。 他发现了张照片。 年轻的爷爷,抱着还是婴儿的爸爸,站在码头上的黑白照片。 那时候的爷爷,完全没有现在的瘦弱内敛,还是又胖又壮的模样,抱着婴儿开心得就像在捧这个世界上最宝贝的礼物;他的背后,有条横幅的边角,边角上印着两个黄色胶字——“福省”。 对了,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爷爷是福省人。 但小时候看见了这张照片,又听见爷爷的福省口音,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爷爷是福省人…… “奶奶,你和爷爷是怎么认识的?”纪询问。 “还能怎么认识的,就是家里头介绍,说有个香江来的小年轻,人品好,会赚钱,问我喜欢不喜欢。”奶奶笑道,“后来见面,他看上我,我看上他,就在一起了。” “你们去过福省吗?” “没去过。” “奶奶。”纪询沉思片刻,又说,“那你知道爷爷有个银壳的小镜子吗?里面夹着爸爸照片。” “记得。”奶奶哦了一声,“那是你爷爷的宝贝,越糊涂越宝贝,就在他衣服的口袋里,你摸摸。” 纪询伸手往老人的口袋里摸一摸,在右边的裤口袋里发现了记忆中的镜子。 也许是天天带在身上,不时压到的原因,镜子的外壳有些变形了,一些雕花细致处,甚至出现了断裂,纪询打开盖子,再度看见了那张照片。 黑白照片中,年轻的爷爷抱着爸爸,站在港口之前,他们的背后,是连成一片的停泊船只…… 等奶奶从厨房里端着煎蛋出来的时候,纪询已经准备走了。 老人看上去有些依依不舍,但她最终也没有将挽留的话说出来,只说:“你年轻,工作忙,别担心我们,家里我都能照顾,有事的时候我会找你的。” 那碗煎蛋被放到了爷爷的面前。 爷爷嘴角留下了涎水。 纪询过去觉得奶奶和爷爷一样,对着自己一家有着莫名的疏离,所以总是没有主动来找他们,总是不怎么联络他们,连爸爸妈妈和纪语的葬礼都不愿意去。 但今天他发现了,奶奶很想他,她只是藏着他不知道的为难。 纪询走后,奶奶拿汤匙喂爷爷吃饭:“不年不节的,小询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爷爷:“啊。” 奶奶:“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过来,但我们还有几年啊。” 爷爷:“唔。” 奶奶发愣:“儿子死了没能去送送,孙子……孙子好歹还好好活着,对吗?我们真的不能接触他吗?” 爷爷发出呼噜的声音。 奶奶摇头:“死老头,你糊涂了,什么都不懂了,我只能听你那些过去的莫名其妙的话了,最后一根独苗,赔不起了。” 她喂完饭,站起身,碰掉了爷爷宝贝捏在手里的镜子,镜子掉在地上,滑了段路,正好滑到奶奶脚下,奶奶明明看见了,却完全无所谓,一脚踩到镜子外壳上,继续往厨房里走。 银壳子越来越破,边角裂出了道口,里头有一点白骨状的东西,露出来。 * 放在床头的手机发出一声嗡鸣,将床上的人自睡梦中惊醒。或许是昨天消耗了太多,这次的清醒并不像平常一样迅捷,而是宛如自深海慢慢浮到海面的过程,一种漫长牵扯的苏醒。 继而霍染因睁开眼。 他看见手机上的短信,纪询刚刚将在爷爷奶奶那里得到的消息简略发来: “确定爷爷曾在福省生活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之后去了香江,换成香江户籍;爷爷可能认识胡坤。” 没有线索,只有几段结论。 以及后续的交代。 “今天晚些我开车去福省。” 开车。 不是上高铁吗? 开始确实更为机动便捷……也更加隐蔽不易追踪。 霍染因看了一会,自床上坐起来,随意拢了睡袍,来到窗户前。 精神苏醒了,身体还没有。 它像是停留在昨天,一阵酸,一阵涩,过电的麻痹,长久地停留在皮肤上,像是纪询之间接触他皮肤时候带起的阵阵火花,缠绵不肯离去。 他倚着窗户,敲了条消息过去:“注意安全,随时联络。” 纪询:“嗯。” 霍染因的手指划过这行回答,划到电话上。 他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等待的通讯音过,对方接起来。 “……你还在国内吗?如果在的话,有件事要拜托你。”霍染因听着电话那头的回答,接着说,“福省。拜托你去福省查一些事情。” “嗯,你上回见的朋友也去了。我希望你不要让他发现你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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