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画家。”尘沙惑说。 女人递来一杯咖啡,哈哈大笑:“是的,素描画家!你看我这记性……”她看向川玉,随即又说,“那你应该就是画家先生的新伴侣了?” 尘沙惑刚想说不是,这个问题就被川玉笑眯眯地接了过去:“他以前带其他伴侣来过这里?” 女人又递给川玉一杯咖啡,说:“我记得有一位园丁先生,长得很年轻,身上有紫罗兰的味道……后来还有一位个子很高,喜欢穿高跟鞋的女士。她的皮肤很白,头发是金色的。” 川玉哼了声,斜着眼睛看尘沙惑,嘴角仍翘着:“看不出来他还是个情圣。” 尘沙惑缩了下肩膀,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闷头喝咖啡。女人笑着摆摆手,对川玉说:“别看画家先生不常来参加戒酒会,他在我们这里可是很受欢迎的。”说着,她看看周围,用手遮住嘴巴,凑近川玉,神秘兮兮的,“他是唯一一个在戒酒会上没有收到过别人祝福的人。” 川玉眨眨眼睛:“什么祝福?” “当然是戒酒成功的祝福了!”女人又哈哈笑,“只有戒酒失败的人才会回到这里,不是吗?” 一句话说完,女人哼着歌,提着咖啡壶走远了。她走后,一个男人走进屋里,宣布戒酒会开始。第一个发言的是一个女人,她说她来自知更鸟芭蕾舞团,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从十二岁起就是酒精在支撑她跳舞,酒精支撑她从清晨跳到日落,从日落跳到午夜,一直跳到膝盖流血,怎么站都站不起来。她说自己每天都喝酒,还因为酗酒问题撞过车,进过医院,但是酒精从来没有搞砸过她的演出。她说今天是她戒酒的第三天,她感觉很好,双脚仿佛充满力量。 第二个发言的是一个男人。他说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靠酒精阅读,写作的人。他结过婚,丢过几次工作,最近一次喝醉是在一个深夜,从旅馆的房间给前妻打电话的时候。电话接通了,男人说那是他这辈子听过最遥远的声音,就像在雪原,在海底,在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他们断断续续地说话,像困在同一根电话线里的两段录音。男人说自己想念她,但是电话那头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男人听到从床上爬起来的声音,翻书的声音,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问他:“你还记得你留下了一本勒克莱齐奥的书吗?” 那个声音继续说:“‘那些日子都远去了,消散了。乘船穿越地中海去马赛的不再是你,而是你出生的城市,你的小街,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的母亲。他们都上了一艘风尘仆仆的巨型白船的甲板,向雾茫茫的天边漂去,去了世界的另一端。他们走了,带走了你的出生,你的名姓,你的童年,带走了你的秘密,你的欢笑,带走了收音机里呲啦呲啦的音乐,带走了咖啡和芫荽的清香,带走了市场和山羊的臊臭,带走了生命的味道。他们走了,离你而去。有一天,你终于明白了。你发现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但不明白为什么。你知道你从此没有了城市和国家,唯有一堆证件:居留证,房租收据,各种各样的磁卡,只剩下这些。仿佛你从未降生,从来不曾有过小街和童年。一切都只是梦。或许有一天夜里,你曾出生在精灵路的小房间里。那个冬季的夜晚,雪花在烟厂大楼前的路灯下飞舞的夜晚。’你还不明白吗?那些日子已经不存在了,亲爱的。酒精带走了你,也带走了你最好的时光,只为我留下一个又一个幽灵。书柜上的幽灵。家的幽灵。你的幽灵。”女人合上书,挂断电话,男人趴在旅馆的桌子上哭了起来。那是他最后一次喝醉。 第三个发言的年轻人是足球运动员。他说他因为酗酒问题摔断过胳膊,第一次来这里参加戒酒会的时候还是醉醺醺的,错把第一排的一把椅子认成了前女友。但是他现在已经戒酒两个月了,他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下去,因为他在上个星期遇到了另一个女孩,他不想再把那个女孩和这里的椅子弄混了。他停下,不好意思地笑笑,先前发言的芭蕾舞演员为他鼓了鼓掌。 之后又有几个人按照顺序站起来发了言,屋里的气氛越来越好,鼓掌的人越来越多。快轮到尘沙惑发言的时候,川玉凑过来问他:“你打算说什么?” 尘沙惑有些苦恼:“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川玉笑笑:“你可以模仿马修·斯卡德。你就说,‘我是个画家,我无话可说’。” “这样好吗?”尘沙惑看着他说,“马修·斯卡德是书里的人。” “我们为什么不能假装自己是书里的人?”川玉挑了下眉毛,“还是你觉得我们已经是书里的人了?” 好吧,川玉永远是对的。尘沙惑吹出一口气,沉默下来。轮到尘沙惑发言了,他站起来,说:“我是个画家,我无话可说。” 底下有人小声嘀咕了句:“哇,他在模仿马修·斯卡德,好酷啊。” 尘沙惑坐了回去。 又过半小时,戒酒会结束了,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往外走。川玉在教堂门口点了根雪茄,打开通讯器,看了下佛兰德斯的位置,和尘沙惑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尘沙惑看着川玉走远的背影,也点了支烟,咬住,一个人走回浣熊街的公寓,洗了个澡,躺下了。 屋里很安静,香灯和那两只猫已经睡下了。尘沙惑翻了个身,听到德卡德开启了话题:“你在烦恼什么?” “我在烦恼吗?”尘沙惑皱了皱眉,说,“烦恼是什么感觉?” “吃不下,睡不着,想抽烟,想喝酒。”德卡德说,“就像你现在这样。” “我……”尘沙惑抓了抓眼角,“刚才在戒酒会上,我一直想到川玉的脸。” 德卡德奇怪道:“他不是就坐在你旁边吗?” “是的……”尘沙惑叹了口气,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叹气,“但是芭蕾舞演员说话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川玉的脸。我看到他披着浴巾,在巴黎跳了一整天舞。我看到他的手肘,膝盖,全在流血。后来那个人说他在旅馆打了个电话,我还是能看到川玉。我看到他被电话声吵醒了,从床上爬起来,为我念勒克莱齐奥的书。他穿着很薄的睡衣,坐在地上,红色的电话线捆住他的手。我还看到那根电话线捆得越来越紧,然后他的一只手腕就擦破了,流血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太奇怪了,就好像戒酒会上的每个人,每个故事,都让我想到他,看到他。我知道他就在我旁边,但是我能在更远的地方看到他。我在那些人的话里,故事里看到他……这是正常的事情吗?是不是我的视力出问题了?我记得擅自幻想他人并不符合《伊利西亚大陆公民道德规范》。” 德卡德沉默良久,反过来问尘沙惑:“你很在乎川玉先生?” “在乎?是的,在乎是一种情感……”尘沙惑的音调不自觉变高了,“我很在乎他的安全。我觉得他很瘦,好像很容易受伤。” “但你只在乎他的安全?” “我还应该在乎别的什么吗?”尘沙惑表情认真,认真得有些困惑,“你是指个人隐私的那一部分?你说我不应该好奇别人的隐私……” 德卡德打断他的话,依旧觉得奇怪:“怎么回事?我能监测到苯基乙胺和多巴胺的分泌,你应该不会觉得烦恼才对。” 尘沙惑点点头:“我应该觉得愉快,幸福。” “也许是过多的酒精让你产生了烦恼的感觉。”德卡德得出结论,“现在的时间已经很晚了,祝你做个好梦,先生。” 尘沙惑采纳了德卡德的提议,伸手打开通讯器,又点开川玉留下的录音文件,不知不觉间慢慢睡着了。他梦到一个晚上,自己爬上了伊利西亚圣母教堂的屋顶,川玉在那里等他,带着一本书,一瓶威士忌。他们一边聊川玉收藏的油画,一边分享这瓶威士忌。他们的话题从委拉斯开兹的《教皇英诺森十世》聊到阿隆索·卡诺的《天使托住死去的基督》,从弗朗西斯·培根的《镜中的画家》聊到安杰利科的《圣彼得殉教》。他们说了很久,说到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尘沙惑就开始说自己的事情。他说有一次,他接到一个委托,去了伦勃朗的一幅画里。在那里,他变成了画布上的一个人,一个头戴礼帽,留着胡子的射手连队队员,德卡德说那撮胡子让他一下老了三十岁。川玉听得直笑,笑得整个人抱着酒瓶往后仰。尘沙惑突然很想抓住他的手。 一阵风吹过来,他不要再犹豫了。他要抓住那只手。 尘沙惑抓住了那只手。川玉看着他,不笑了,抬起另一只手擦自己的眼角,说:“怎么了?” “这里很高,怕你摔下去。” 尘沙惑的声音落在风里,像一缕烟一样散开了。 川玉再次笑起来:“你这样抓着我,就好像你愿意和我一起摔下去一样。” 听到这里,尘沙惑松开手,感觉浑身的神经都在发烫。他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可那些话全都变成了蝴蝶,从他的胃悄悄飞到喉咙,又从喉咙悄悄飞到嘴巴外面,他突然控制不了任何词语了。 他抬起头,对上川玉的视线。川玉笑得很开,手里握着酒瓶,还用那只酒瓶碰了碰尘沙惑的肩膀……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地球时期的骑士授勋仪式吗?他很需要别人成为他的骑士?应该是这样吧……他刚刚用十三种语言说了“荣誉”这个词,但他为什么就是不说我的名字?我是“尘沙惑”,我在任何语言里都是“尘沙惑”,只要他念出这几个音节,我就会成为他的骑士。我一定会的……我会和他一起从教堂的屋顶摔下去。我会在他落到地面粉身碎骨之前抱住他。我会受伤,会流血,但那些伤口会在他的祈祷下愈合,复原。我会像骑士一样穿铠甲,戴头盔,举起画着纹章的盾牌。我会对他行屈膝礼,吻手礼,怎样都行,怎样都好,但我不会脱掉他的衣服……对,他的衣服。他的衣服怎么变成了主教的衣服?他是替那个死去的奥罗拉女人来宽恕我的,还是带我去地狱接受惩罚的?他可能不会带我进入奥古斯丁的那座上帝之城,但我不会怪他…… 主教的衣服对川玉来说还是太宽大了。尘沙惑眼睁睁看着那件衣服从川玉的肩上滑了下去,渐渐露出他的胸口,后背,腰。他听到川玉对自己说话:“你说得对,这里很高。”他看到川玉打了个哆嗦,抱住胳膊,又说,“尘沙惑,我好冷。” 尘沙惑动了动,想抱住川玉,却听到一阵盔甲碰撞的声音。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最后还是川玉靠过来抱住自己的。川玉通过头盔的缝隙看他的眼睛,口吻蛊惑:“我们跳下去吧。” 尘沙惑的鼻尖出了点汗。他能感觉到川玉的体温和气息,那个气息一直往盔甲里钻。 不一会儿,川玉的声音也钻进他的盔甲了:“我们都不属于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你明白吗?我们是地上之城的人,让我们回到那里好吗?我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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