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奚心里想着事,手写随意地画出一横一瞥,忽然顿住了。 小卢看着他。 “抱歉,字丑,写坏了。”顾临奚抱歉的笑了笑。刚才差点顺手写了“顾”字,实在是习惯成自然,这名字他过去一年要签数百次。 比如,在如今这耀武扬威的方警官的论文和各色审批材料上。 他轻巧地把那一横左边拉长了,改了个林字。 不过,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给方恒安签名了。 “有人在外面等你。”小卢把身份证还给他,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顾临奚走出办公室到大门口的等候区,看到王建城窝在角落里的椅子里,手脚局促地缩成一团,用余光在来回瞥走道。 ——就像一颗低调的茶树菇,如果不是卢警官顺口提了那么一句,估计顾临奚都可以忽略他直接走出去。 王建城这个人,就和许多生活在底层的人一样,看得出因为生计所迫做些违法乱纪的小事。 比如私下赌点小钱,倒卖点违禁品,因此看到警察就好像耗子见了猫似,却又会专门来警局等一个认识不久的工友。 顾临奚拍了拍他的肩头,在他边上坐下。 王建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挺直了背,看清是他,喜道:“哎你没事吧?为啥单独留你下来啊,警官们说什么监控啊俺也听不懂……” 顾临奚摇了摇头:“没什么,误会罢了。怎么特意来接我?” 王建城张了张嘴,看起来有点局促:“喜哥,你是不知道这案子在网上都传遍了,当时警察来俺们工地动静忒大了,又两辆车拉走了这么多工人,现在传成了农民工谋财害命啊,特怕你这边说不清……” 他压低声音,手在灰扑扑的棉絮袄子里掏了好几下,摸出来一个泛黄的手帕包起的小包,他的指缝里还卡着泥土,颤巍巍地翻出一个角,露出了一点纸钞特有的红。 他的声音压的更低了:“这里有二十个大票子,一半是你的工钱一半是我贴的……” 顾临奚自然没拿他贴的钱,心中感触之余也对王建城的热情有点奇怪。 他心里自嘲自己是在阴谋池子里泡久了的小人之心。 好不容易劝走了王建城,顾临奚正要往警局外走时,忽觉一阵劲风袭来! 顾临奚只来得及往等待区的座椅角落里躲了一下,才觉得手臂火辣辣的疼,正被人狠狠一脚踢中!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无妄之灾。 顾临奚站直身子,看清那是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子,个子不偏矮,却很壮实,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厚绒运动服,看起来鼓涨涨的。寸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这男孩还什么也没说,但光靠神态和肢体语言都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体里压抑的委屈和愤怒。 还看得出,他很想通过肢体暴力把这一切发泄出来。 这种半大孩子,心智没有成熟,力气却抵得上成年人,打起架来估计还有种“愣的怕不要命”的气势,路上看到都想绕着走。 顾临奚心里给这男孩起了个花名叫“黑火团子”。 这刻薄的外号同时侮辱了此男孩的三个特质,如果当面喊出来估计会再挨一脚。 ”黑火团子”看到临奚站直,没再进攻,只气势汹汹地站在原地,像是在估摸自己和有警惕且身高一米八的成年男性之间的力量博弈输赢。 几个警察姗姗来迟地狂蹦过来,小卢冲在第一个,对“黑火团子”吼:“哎!你干什么的!警局行凶吗?” 他转向顾临奚:“伤哪儿了?” “黑火团子”倔强地说:“他杀了我爸,网上都传遍了!你们包庇他,我不同意!” ——这句话信息量就有点大,这么说,死者的身份已经确定了。 有这团子在闹,估计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了。 顾临奚被警察隔在后面,好整以暇地拍裤子上的灰。 看他这样,黑火团子简直要原地爆炸,但是警察团团围着没法上前。 没有立刻把他控制住的原因是:这倒霉孩子手里提着把水果刀,大家怕他暴起伤人或者愤而自尽。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当事人反而显得最若无其事。 顾临奚想到刚才黑火团子和王建城都提到了“网上”,索性走远了点,往等候区的那排铁椅子上一坐,拿手机查这个案件的关键词。 果不其然,这案子已经在热搜霸榜了。 源头是篇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发帖人自称就是报案人,详细讲述了自己发现尸体的过程,用一大堆夹杂着生殖器官的语气词活灵活现地再现了自己当时的心情。 最后,说高度怀疑凶手是自己的工友林某,理由如下: 此人在尸体发现前不久进入工厂——时间可疑。 此人迅速和工厂同事打成一片,受领导喜欢——不知道和案情有什么关系,但很容易让被边缘化的底层社畜愤怒共情。 此人被警察带走,并且被单独留下连夜询问。——权威认证。 最后他还发出了一张照片,说明照片里的人就是那个“林某”。 虽然挺高糊的,而且是个风景照里的远景,估计熟人面对面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这张照片里其实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被凌乱的黑线涂掉脸,只有顾临奚一个人在镜头里半侧着脸,正抬手挡着光,眉眼埋没在透明的阴影里。 顾临奚点大了那张照片,看了一会。 被涂了脸的那个人是王建城。 那天王建城被人忽悠买了个什么全自动智能帮拍杆——其实就是个简陋的照相机云台。试用的时候,他拉住顾临奚教他遥控拍摄,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 这是顾临奚用现在这张脸之后,唯一拍下的照片。 他是一个应该死去的人,虽然现在的脸和以前乍一看不会有任何相似度,年龄也对不上,但是怎么能保证没人会从蛛丝马迹联想到什么? 却没想到这张王建城答应他会删掉的照片,不仅依然存在,还被发到了网上。 顾临奚想到王建城刚才那迫切又诚恳的态度,发现自己并不觉得意外或者愤怒,只觉得有些荒诞。 他的思绪还在理智地往前走,黑火团子应该是在网上看到高清尸体照片的死者家属,认出了死者后来到警局,正好赶上倒霉要出警局的自己。 不过,客观来说这帖子虽然有小热的潜质,但似乎还没有火成这样的资本。啰啰嗦嗦还不分段,实在不符合互联网的快餐式阅读习惯。 于是,他继续找下去,果然看到了正头戏——另一篇回复它的小作文。 和刚才那裹脚布比起来,这小作文堪称阅读享受了。 作者说,自己是一名家住附近的推理爱好者,用报道风把之前那位裹脚布仁兄的帖子里提到的细节重新整理了一遍,看起来逻辑清晰、搜证详实,并且非常中立。 正题是,这片地区本来就有很深的根本矛盾。因为建设科技园区涌入了大量外地务工民工,让这片地方变得非常混乱和危险。 接下来,他详细描述了自己妙龄的老婆和可爱的女儿在芦花园附近被民工调戏的故事。 从头到尾,他没有正面说过赞同那位裹脚布仁兄,但是他毫无疑问地指向了同一个“林某”。 这帖子混杂着“淫/人/妻女”“地域矛盾”“民工素质”等热点,就这么炸了。 外来务工派和海市本地人这两个积怨已久的群体在评论区炒作一团: “民工素质都很差,杀人强/奸的很多。” “你们的大楼是老子建的,小白脸玩女人吃香的喝辣的,出了事都说是老子拉的屎!“ “估计就是民工想抢劫本地人,然后失手把人杀了。大家都散了吧……” 看起来是纯粹倒霉,但其实环环相扣。这种命运的嘲弄感让顾临奚心中升起种熟悉的直觉。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篇精美小论文的作者网名上。 发帖人叫:拉美特利的门徒。 拉美特利。 拉美特利是十八世纪法国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最著名的观点是“人是机器”,认为“人的机体组织决定人的精神活动,思想只不过是大脑中机械活动的结果,当身体变得虚弱时,精神也会衰退。” 但是,顾临奚碰巧知道,有一个存活于世的特殊之人也以此名为代号。 他的目光凝在这个名字上,一阵生理性的寒意瞬间蔓延了全身,眼前闪过了幻觉的血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身在何处,浓烈的血腥味从七窍涌入,白雪上淌着永远流不尽的鲜血。 身后有人在缓缓靠近,背在身后的指尖闪过锋利的银光——但他毫无察觉,甚至不知是真是幻。 就在这时,有人握住了他的肩!
第7章 死者身份 顾临奚的反应极快,在那人碰到他的瞬间便旋身站起,正好将对方的手错开,同时抬手刺向来人的胸口!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十分冰冷,像萃足了风雪的兵刃,和刚才审讯室里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判若两人,甚至和他之前做顾教授时那种暗藏机锋的神色也完全不同。 这是鲜血里才能浸出来的眼神。 直到他看清楚来人是方恒安。 变化就在瞬间,他轻轻蜷了下食指,刀片滑回袖口,动作细微得难以察觉。同时手还是自然地落到方警官的身上,只是从胸口换了方向,自然地搭在人家肩膀上。 顾临奚用哥俩好的姿态揽住方恒安,真诚地叹道:“方警官,您是听说我被陈默打了来慰问的吧?真是负责任的人民公仆啊。” 说罢,他还一把拉起人家方警官的手,十分入戏地握了两下。 方恒安:“……” 他默默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问:“你刚才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说这话时,方恒安紧紧注视着顾临奚,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顾临奚毫无凝滞地一笑:“您这话说的。这大白天的,你这么英俊潇洒地站在这儿,我又不瞎,能把你看成谁?” 他又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哦”了一声:“是不是我表情不太客气?那真是抱歉,不是冲你。刚才发现自己被当犯罪嫌疑人挂上热搜,有点生气罢了。” 方恒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就在顾临奚怀疑他看出了点什么时。方警官忽然拿出绷带和酒精:“陈默已经控制起来了。我的确是给你来处理伤口的。” “我自己来就好了。”顾临奚立刻笑着道谢,接过绷带自己包上。 他这人天生聪明,做很多事不学就会,让人不知道他是无师自通还是熟能生巧。 按理说,方恒安的官方关怀任务已经完成,他应该回到办公室,根据死者身份推理案情,指挥大家破案。 但是他仍然在顾临奚边上的椅子一言不发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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