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学会了妥协,也学会了真正的坚持。 半年多前,秦澜刚刚入职时,问题总是特别多,而且可能武侠剧看多了很感性,总问“侠盗劫富济贫对不对”,“杀人报仇是不是值得理解”这种千古谜题。 方恒安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是:“正义这种东西如果有了特例,就不是正义了。区分正义和私情,就是我们做警察的第一课。” 直到这时,方恒安才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个人的晚辈和学生了。 晚辈只会孺慕,给人披上神圣又无坚不摧的外壳,在精神里塑造了一座只用来顶礼膜拜的神像。 而只有亲自品尝过无能无力的苦楚后打磨出属于自己的“道”,才能真正理解对方的脆弱和强大。 他终于在漫天残霞的余烬中,拥抱了那座神像。 * 别人忙里忙外审讯时,便开始晒落日摸鱼的顾教授自然没有加班的热情,踩着点便自己去吃饭了。 而方警官却没这么好命。 陈默在完成审讯后被转去了附近的拘留所。秦澜打电话通知陈老爷子时只说陈默是配合调查,过几天才能回来。 奇怪的是,连误了给孙子做饭的点都要着急半天的老人却什么也没多说,还配合地同意去警局采血,只说白天有急事,要晚上才能到。 陈老爷子在傍晚终于到达警局配合采血,比对凶器上的血样。 秦澜怕老人紧张,反而主动扯了几句闲话。 老人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忽然问了句:“有个叫林熹的年轻人,之前来我家看过我,现在是不是在警局工作了?他在吗?” 因为那热搜的关系,林熹的动态在网上就没停止更新过,秦澜已经淡定了,并不为老人知道这事而意外:“对,他在这工作,但是不巧刚才已经下班走了。” 这么一提,秦岚心里有些奇怪,既然林熹和这老人相识,不管是安抚还是审讯,由他来接待都更方便些。为什么却在明知老人要来的情况下卡着点就走了。
第42章 “哪有路……你指给我们啊?” 陈老爷子慢慢“哦”了一声。 秦澜有意引老人多说两句,放松心情,于是继续道:“您和他聊些什么有意思的话题?” 老人摇了摇头:“没什么。那年轻人挺好的,我就是想到他说过他外公的事,当时有几句话忘了和他说。” 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轻声呢喃:“不过也好…他现在不在,是好事啊。” 陈老爷子最后那句话声音太低,秦澜没有听到。再问老人也不说别的了,只任由秦澜扶着顺从而配合地完成采血的流程,连句为什么要自己采血都没问。 全部弄完后,老人忽然叹道:“我一把老骨头,最后这点血倒是值钱。” 方恒安手下登记的笔尖顿了顿,这几天他对“血”这个字非常敏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老爷子却因为刚才走路动作太多,一时只是喘气,说不出话来。 风烛残年,老人家的一口气息如同摇晃的蜡烛火星,风大一点都能灭了。 难道对着这样的老父,陈大强都不愿意等了,急着要把那点棺材板据为己有,吃自己老爹的人血馒头吗? 老人终于调匀了气息,慢悠悠地用打颤的气声答非所问地说:“警察同志,我那儿子的案子怎么样了?” 秦澜上前一步,就要用那些准备好的托辞搪塞他。 谁知刚说了个开头,就见那老人伸出枯树般的手做了打断的姿势,自顾自地说:“女同志,你不要浪费力气安抚我了。我知道了,你们找到了那个破厂子是不是?” 老人抿了抿干瘪的嘴角,竟不咸不淡地冷笑了两声:“我说的就是我那个不安生的儿子死的地方。你们在那边找到东西上的血的确是老头子我的,验不验都一样!” 这话信息量太大,全场一静,大家都吃了一惊,唯独方恒安冷静地问:”厂房和血迹的事是谁告诉您的?” 老人冷冷地说:“当然是愿意帮我这没用老头子的人。” “你们只要知道,这案子是我一个人干的,古人说,父子伦常。我生了大强这个逆种,他不孝忤逆,我废了他也是应该。我这辈子也没几天了,这一生穷归穷,但是堂堂正正,唯独后悔生了他这种货色。” 而这时血样对比正好也出了结果,鉴定科发来讯息,告知凶器柄部的血的确来自陈老爷子。 案件走到现在这个时候,凶器和案发现场确凿,血样证明陈老爷子脱不开干系,而陈默也有刻意潜行去案发地及刻意栽赃他人的证据。 事情已经非常清晰,杀死陈大强的凶手就在他的父亲和儿子之中。 唯一的问题是到底是谁。 表面上来看,凶器上有陈老爷子的血迹似乎是铁证。 但是开脱的方式也有,比如可以说是以前去厂房给儿子做饭时,不小心弄伤留的没洗干净的血迹,舆论也会给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无限的同情。 反而陈默的刻意栽赃和往返案发点从某种角度说反而显得更为可疑。 陈老爷子话说的这里,已经一清二楚,是要把陈大强案全揽到自己身上。 “您说有人帮您,他说要帮您什么,帮您出主意给陈默顶罪吗?” 方恒安放慢语速,清晰地对老人说:“且不说您孙子到底是否希望您这样做——值得吗?陈默还没有成年,即使事情都是他做的,也不会重判,一切都有机会,他还年轻,有很多路可以走,不需要爷爷的死给他铺,太沉了,他一辈子也走不出来的。” 陈老爷子慢慢抬起那双层叠着厚厚皱纹的眼皮,那双终年睁不开似的混沌的眼珠子,竟然带着熠熠的光,好像回光返照的传说中最后那点生命之火。 老人说:“哪有路……你指给我们啊?” “我前阵子天天上庙里去啊,求那个签。因为我想知道我这辈子做错了什么,会落到今天这步。” 老人自嘲地笑了两声:“我年轻时就只知道抱着本书看,人家说,书中有黄金美女什么的,我都没想过,我只是喜欢那种历史里的国家正义、金戈铁马,快意恩仇,和世道上真真假假的那些东西不一样啊。” “我也就这么教我的儿子啊,结果里头的东西他没学到,全学了些壳子,说要出人头地,和别人好勇斗狠,觉得普普通通活着就是白活了一辈子。” “大强啊,小时候也是个好孩子。总是说要买大别墅,一栋给爸爸妈妈住,一栋给亲戚朋友住,还有一栋给领居家生病的哥哥。” “他就是太贪了,幻想着一夜暴富,总想做人上人,所以就赌。赌着赌着就忘了本,人就变了。” “老一辈人说,赌桌上是有那些冤死赌鬼的魂灵的,可能就是他们上了我儿子大强的身……所以后来也不回家了,当没我这个爹了……” 老人家开始还有点逻辑,最后就开始无语轮次地絮絮叨叨。 但是方恒安始终耐心地听着,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 “小默是个好孩子,我也吸取了教训不再教他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不爱读书……这也很好,本分,老实,不会像他爸似的。” “但是来不及了,我们穷啊,他生在我们这个家里,哪还有什么好路给他走?你说他还年轻出来后还有路走……” “但他背着案底啊,又没钱,能比死好多少呢?” ——为什么人年轻时看史书列传总会热血沸腾,觉得正义能得彰扬,努力不会白费? 因为史书留名的都是胜利者,而胜利者的故事看起来总是无比幸运美好。 而现实生活里,大部分人连失败者都算不上,死了活着都是一回事,不会有人在乎。 活完半辈子,忽然发现热爱和信仰的东西,和自己其实毫无关系,甚至还是自己悲惨命运的悲剧根源。 方恒安收敛心绪,冷静地从老人激动而零散的话语中捕捉碎片的信息:“所以,那人许诺了您巨额的经济支持?” 老人轻轻地哼了一声:“只有他们站在我这边。政府不会帮,警察不会帮……” “您不信任警察,为什么?“ 陈老爷子忽然激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高声说:“警察同志,我儿子是个混蛋,我没生好,没养好!但是那些在他13岁就引他扎根的黑赌/场呢?” “我投诉过多少次,地方管过吗?不还是收了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还有,大强常年家暴,报警了多少次,都说家务事不愿意管……是啊,家务事,可能就是这三个字让他越来越无法无天吧。” “那我要把自己儿子清理门户,也是家务事——你们怎么又要管了呢?!” 老人声嘶力竭地喊,到最后近乎破音,喉咙里只有空洞的“嗬嗬”声,就像一只胸腔被咬破的野兽。 ——钟力死前,也说过相似的话。 方恒安默不作声的吸下一口浊气,他已经让秦澜之类容易义愤的年轻警员都出去,自然也应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被影响。 他无法给老人满意的回答,只能公事公办地问了下去。 “那么,帮你的人要什么回报?” 方恒安话问出口,忽然想到老人最初抽完血说的话,脑中寒光一现:“……是不是还有一管血?” 陈老爷子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颤巍巍地点头道:“对。我到这儿之前,已经把血给他们了。” “您是怎么和他们联系上的?” 陈老爷子有问必答:“一通电话。一开始是别人给阿娟的,但她没敢打,给了我。电话里的人说可以满足我的要求。” ——电话、一管血、实现愿望……这一切都和钟力的那位“导演”惊人的一致。 方恒安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钟力和他打工残疾的老乡在和“导演”接触的过程中,有一个奇异的共同点,就是抽血的时机。 老乡被要求在拿到赔偿款时抽血,钟力则在杀死前妻全家时抽血,那老人呢,他的什么愿望被满足了……只是简单的金钱回报吗? 他不动声色地问:“老爷子,您求助的人已经把钱打给您了吗?” 老人”嗬嗬“地喘着气,向上抿了抿薄片似的嘴唇:“这不需要警察同志担心。我和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和信念,事成后再谈回报,老头子还是懂的。” 听到“事成”那里,方恒安本能地心头一凛! 他仔细端详老人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视线嚯地落在老人脚下那只不起眼的塑料袋子上。 那上面映着花花绿绿的可笑广告,里面隐约可见金属的器皿外壳,就像个普通的保温盒。 与此同时,陈老爷子伸出平日发抖苍老的手,仓促飞快地将那袋东西提起,紧紧抱在怀里! 秦澜已觉出不对,探头一看,花容失色:“方老师,那是个……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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