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猎身为租客,俨然已经是这套房子的另一位主人。叫季沉蛟去洗澡,洗完澡吹干头发吃药睡觉,三小时之后起来喝粥,把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这个季节,季沉蛟在家里已经是穿短袖短裤了,但现在被迫穿上长袖长裤睡衣,扣子都扣得满满当当。他有点迷惑地靠在床上,凌猎抄着手,站在床边俯视他。 季沉蛟终于想起还有什么事没做了,掀开被子要下床。 凌猎:“要尿尿?” 季沉蛟:“……你还没叫我喝热水。” 到了厨房,季沉蛟不用谁喊,老老实实倒了大半杯开水,兑上小半凉水,仰头吨吨吨。 凌猎看得直笑。季沉蛟不满意,“你又笑什么?” “我为什么要叫你喝热水?” 季沉蛟现在脑子转不动,想了会儿,“表达关心?” 凌猎:“季队长,你怎么一发烧就傻乎乎的?” 季沉蛟手臂发软,不可能和凌猎打架,吵好像也吵不过,干脆不说了,闷头睡觉。 卧室的门没关,季沉蛟半梦半醒,听见凌猎在哼走调的歌,听见厨房叮叮咚咚,然后闻到米和肉熬在一起的香味。 药效下,他终于睡得沉了些,梦里是支离破碎的往日片段,就像他那已经不可能拼凑回去的、虚假的家。 一个梦接着一个,奥赛题解不出来时,季诺城和他一起待在书房,耐心讲解。每年他来到季家的纪念日,周芸都会做一大桌子菜,温柔地看着他吹蜡烛…… 也许在那些时刻,他们是真心疼爱他。并非因为赎罪,只是因为他是他们领养的小孩。 季沉蛟在睡梦中深蹙起眉。明明是美梦,他却像是被魇住了。 人最可悲的就是复杂,同一个人可能是卑劣的杀人犯,也可能是慈爱的父亲母亲。身为刑警,他能够将他们绳之以法。可身为一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人,那种钝痛就像割在他的肺腑上。 “季队长,季队长——” 这熟悉的声音就像一双有力的手,将季沉蛟从梦魇中拉扯了出来。他睁开眼,看见的是凌猎近在咫尺的脸。他坐起来,有些茫然。 “起来喝粥了。”凌猎笑道:“猎猎牌爱心肉肉粥。” 粥很香,是季沉蛟睡着前嗅到的那股香味,肉汁已经完全浸在了米粒里,却完全不腻。还有一叠蒜泥黄瓜和青菜豆腐,对病号来说简直是完美的一餐。 季沉蛟粥喝到一半,没那么乏了,才后知后觉地说:“你最近叠词用量是不是超标了?” 凌猎:“嗯?” 季沉蛟学他:“猎猎,肉肉,痛痛……” 凌猎拍腿大笑,“季队长,你个一米九的大汉,说叠词不可耻吗?” 季沉蛟无语,“我是学你。而且我没有一米九!” 可能是睡够了,又吃了东西,季沉蛟精神好了不少,主动提出洗碗。凌猎便在厨房门口看他洗。 季沉蛟平时做什么事都很麻利,此时却两次差点摔掉碗。凌猎换上外出的衣服,拿着伞出门。 季沉蛟问:“你去哪?” “楼下小卖部。” 小卖部的东西不多,但好在凌猎想买的都有。十分钟后,凌猎提着塑料口袋回来,里面装的是苹果、橘子、红酒。 季沉蛟疑惑地拿起那瓶售价三十多块钱的红酒,“这什么玩意儿?” “瞧不起便宜货啊?”凌猎又从作料抽屉里拿出冰糖和茴香,洗干净水果,切快,放进玻璃锅里,倒入红酒,开火。 季沉蛟见过这种吃法,但这又不是冬天,凌猎闹哪一出? “我有酒,你有故事吗?”凌猎说。 季沉蛟与他对视,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开心。”凌猎走近,“我可以听你倾诉。” 季沉蛟别开眼,言不由衷,“没什么好倾诉。” “是吗?那陪我喝点酒,报答我今天什么事都没做,光照顾你了。” 季沉蛟呛他,“你本来就没事做。” 红酒咕嘟咕嘟作响,只是嗅着,就有些醉人。凌猎洗干净两个杯子,把红酒和水果舀出来。 季沉蛟说:“我不喝。” 凌猎举杯,“我喝,你随意。” 喝酒的是凌猎,他穿着最普通的纯棉T恤和宽松长裤,赤着脚,靠在沙发上,神色慵懒,头发略微散开。但有些上头的却是季沉蛟,否则他也不会像老友闲坐似的,说起和养父母的往事。 “活泼健康的小孩最容易被领养走,我占着健康,但并不活泼。他们说,想要一个善良的小孩,院长就把我牵了出来。其实我不善良,我帮女孩赶走欺负她们的男孩,只是因为他们吵到我了。” “我在铃兰香住了很久。他们接走我的时候是个春天,接连下了很多天的雨。” 凌猎忽然看向季沉蛟,目光带着一丝惊讶和探寻。实际上,不久前审季诺城,季诺城说到领养的小孩叫“夏诚实”时,他就有了某个猜测,只是那时在案件侦破的紧要关头,他将这份不可思议和急切压了下来。 季沉蛟晕沉沉的,陷在回忆中,继续往下说。 “我和他们一起到黎云市,从小学到高中,读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季诺城喜欢给我买玩具,但我其实不爱玩那些,他以为是我拼不好,就整晚整晚地帮我拼。还让我坐在拼好的玩具里,和玩具拍照,洗好放在书房,说那是我拼的。” “周芸每次给我开家长会,都要精心打扮几个小时。我没跟她说过,但其实开家长会时,我内心很高兴,小孩子的虚荣吧,我觉得我妈妈比其他同学的妈妈都好看。” 一段沉默后,季沉蛟摇摇头,“我希望周芸还活着,亲口承认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但没有机会了。” 凌猎已经吃完苹果和橘子,沙发发出几声响动。季沉蛟扭头,凌猎带着酒气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凌猎醉醺醺地说:“可我怎么没见过你?” 季沉蛟怔愣几秒后,忽然反应过来凌猎为什么这么问。那个憋在他心里很久的问题在凌猎的注视下脱口而出:“你知道阿豆吗?” 凌猎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极亮。两人都没有动,没有说话,呼吸间是红酒和水果的醇香。 凌猎直起身子,明眸闪烁,“你认识,阿豆?” 季沉蛟像是被蛊惑了,声音低沉,似乎没有经过思索,“我认识。二十年前,在夏榕市第一家麦当劳外,我见过他。那天我养父母将我从铃兰香福利院接走,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却像是刚到这里。” “小孩儿们都喜欢吃麦当劳,但我不喜欢,我看见他站在玻璃墙外,我追出去,把我没有动过的麦当劳给他。还跟他说,一直往北走,那里有个铃兰香福利院,不愁吃不愁住。” 凌猎的眼睛深得像黑夜下起风的海。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季沉蛟觉得自己掉进了那片海里。他说:“阿豆?” 阿豆,一个久远到凌猎几乎不会想起的名字。他有过很多名字,阿豆是第一个,没有姓,也不算名,仅仅因为他个子太小,像个豆丁,所以姐姐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后来他一直向北走,来到“小少爷”说的铃兰香福利院,和蔼的院长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想不出别的,于是说:“我叫阿豆。” 福利院的孩子都姓夏,于是他也有了姓,夏小豆。只是这个姓名并没有陪伴他太久。 刚才,在季沉蛟叫他“阿豆”之前,讲述福利院和麦当劳的时候,他的心跳已经开始加快。听见那一声“阿豆”,他的胸口猝然一窒,仿佛心脏都被一双小小的手捧起。 他和“小少爷”分享鸡翅的事,季沉蛟为什么知道? 答案显而易见——季沉蛟就是救过他命的“小少爷”。 凌猎抬起手,手指在季沉蛟眉眼、鼻梁、嘴唇上划过,像是在描摹记忆中的那张脸。季沉蛟竟然安静地坐着,纵容他的侵犯。 他忽然弯起唇角,不可思议地笑了笑。眼前凶巴巴的小蛇,居然就是“小少爷”。可他真的没有想到,那个雍容华贵的“小少爷”居然当了刑侦队长。 季沉蛟心绪沸腾,像是提问,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你真是阿豆?” 凌猎端详着季沉蛟的五官,在知道答案的前提下,终于找出一丝“小少爷”的样子,“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名字。” 季沉蛟想起凌猎以前说到被一盒鸡翅所救时说的“小少爷”,微挑起眉,也道:“我也没说过我是小少爷。” 凌猎一下笑出来,“可你那时穿着那么干净漂亮的衣服,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小脸白白净净,不是小少爷是什么?” 说完,凌猎自己也反应了过来。他始终认为给他鸡翅的是富人家的小少爷,只是因为他在麦当劳外面徘徊过太多次,没有小孩给过他鸡翅,他快要饿死了时,季沉蛟穿着养父母刚买的衣服向他跑来,像个干净的天使。 在那以前,他没有见过比季沉蛟还好看的男孩儿,也没有被不由分说塞来满满一怀食物和善意。之于他,季沉蛟就是善良、完美、富有的小少爷。这个认知在经年累月中越来越深刻,以至于他早就相信,给他鸡翅的就是小少爷,他不知道小少爷的名字。“小少爷”三个字就成了小少爷的名字。 凌猎忽然觉得很好笑,笑得歪倒在沙发上,长发覆盖住眉眼,上挑的眼尾流出闪烁的光。 季沉蛟并不存在的醉意一下子被扫空,胸中却有一股陌生的鼓噪。凌猎不小心蹬到了他的腿上,他拍拍凌猎,装作淡定,“你蹬到我了。” 凌猎扭了半天,终于坐好,“小少爷长大了就不可爱了。” “……” “小少爷,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叫阿豆。我去福利院的时候你已经不在夏榕市了吧?” 季沉蛟有种秘密被渐渐撕开的尴尬,他不想让凌猎知道当他成为这座城市的守护者之后,曾经去福利院打听过。 凌猎凑近,“你打听过吧?” 季沉蛟立即推他的脸,反问:“你还真走到福利院去了?” 凌猎直白地说:“因为那是你说的啊。你说一直往北走,就能找到一个有吃有住的地方。” 季沉蛟不说话了。 “你是唯一一个分给我食物的人,所以我相信你。” 季沉蛟一时五味杂陈,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胀。给凌猎食物只是因为他实在不喜欢鸡翅汉堡,养父母点得太多,吃不完的话就浪费掉了,他不想在即将来到新的家庭时,给对方留下浪费食物的不好印象。 凌猎只是恰好在那时出现而已。 他小心翼翼讨好养父母的举动,对凌猎来说却是救命。凌猎因此记了他那么多年,“相信”二字突然变得很沉很沉,压在他的呼吸上。 凌猎说:“其实你是乱说的吧,你都没有走过那条路,根本不知道福利院和麦当劳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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