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可能是,强春柳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为了不被发现网络上的蛛丝马迹,所以停止网络攻击。 这是种粗犷的反侦察意识。但季沉蛟觉得真相可能不是这样。 “四月前后,你为什么停下来?” 强春柳说:“小凌老劝我,还说我这样也挺好的,每个人都该活出自己的特点。我其实也明白自己这么做不好,心里还是恨,但有个人耐心劝我,我再去骂刘玉纯,就……就越来越内疚。” 季沉蛟说:“你觉得辜负了凌猎的期望?” 强春柳点头,“可以这么说吧,我儿子儿媳都从来没有这么耐心地开解过我,也从来不肯好好听我说话,我那些姐妹,我们凑在一起也是一起骂刘玉纯,越骂越生气,只有他不一样。” 季沉蛟明白这种感受,但一旦将强春柳所描述的这个人与“临时工”凌猎联系到一起,额角就不经意跳了跳。 凌猎,到底有多少面,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沉蛟很快意识到不应该在这时走神,继续问:“但你不怎么攻击刘玉纯之后,时不时去跟踪她又是怎么回事?” 强春柳惊讶,“你们连这都知道?” 季沉蛟没解释,“回答我的问题。” 强春柳倒是没躲闪,“我上网看到一句你们年轻人说的话——打不过就加入。” 一旁做记录的警察差点笑出声。 强春柳继续说:“我不想看着腰鼓队就这么衰落,既然商家都喜欢她那种风格,那我就好好学,认真学!我买不起那些几大千的衣服,但是学学打扮学学仪态还是可以的吧。刘玉纯其实穿的也不是名牌,但她会打扮。我知道她住在敢子街,每天都跳广场舞,就想去看她,跟她学习。” 季沉蛟沉默地审视了强春柳片刻,一方面认为她接受问询的状态不像凶手,而且前后逻辑自洽,一方面又隐隐担忧,案子查到现在,强春柳已经是第三个被重点调查的人,如果她也不是凶手,那凶手无疑藏得非常深。 “你昨天为什么突然离家?”季沉蛟说:“因为什么去山里忏悔?” 强春柳连忙摆手:“我没有杀人,我不是为杀人忏悔!我知道刘玉纯死了,想到骂她的那些话,越想越害怕,又内疚又怕她来找我报仇。不信你可以问师父,我忏悔的真是辱骂刘玉纯这件事!” 师父便是刚才引路的老者。季沉蛟叹了口气,“你跑得挺远。” 见警察没有咬死自己杀人,强春柳放松了些,“我年轻时在这边打过工,那时经常上山采笋子,当地人都说,这座山祷告、忏悔都特别灵。” 问询结束已是深夜,明天回到主城,重案队还要对强春柳进行进一步调查。县局给季沉蛟几人安排了招待所,但饭菜没有了,要么吃泡面,要么找家烧烤摊。 一刻钟后,一群人坐在飞云县夜市街的一家烧烤摊上,除了酒类,其他都点了个遍。 来之前,大家都没想到飞云县晚上会这么热闹,各种摊子最早也要摆到凌晨三点,还有的直接摆到天亮,顺便做个早餐生意再回去休息。 周围全是大声聊天、划拳的,夏天将至,生活的热情就像气温一般升高。 案子没破,就算吃着烤串喝着可乐,刑警们惦记的也只有案情。 “王小雯、周庆霞,再加上强春柳,她们算是咱们这一波查下来,动机最充分的人了,王、强二十六号当天还都出现在敢子街。”席晚扒拉一盘烤美蛙,“要他们都不是凶手,那这案子难办。”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我们掌握的证据还不多,我还是认为凶手就在她们里面,尤其是周庆霞和强春柳。想想现场,仪式感那么重,除了她们,别人的动机都不充分。” “也是,凶手是她们圈子里的人。我明天回去就继续查周庆霞。强春柳的作案能力不如周庆霞,我总觉得她隐瞒了事。” “王小雯和王回强这对父女也有一些细节没查明白,我们之前都在怀疑王小雯单独作案,有没可能王回强协助过她?他们都对刘玉纯不满啊……” 季沉蛟边听边吃烤鱼,这家的烤鱼是飞云县一绝,但他味道没吃出好坏,脑中纷繁全是根据线索产生的枝枝蔓蔓。 三名动机最为充分的人如果都不是真凶,那么倒带,再倒带,停—— 时间回到重案队来到现场的一刻,刘玉纯身着前不久获得大量热度的裙子,躺在几十顶帽子中,脖子被捅穿,黑红色的血浸透裙子与床单。 裙子、帽子、仪式性。 正是因为这个场面,重案队才给凶手做出初步侧写,确定了侦查重点。 凶手就在刘玉纯的退休拍摄圈子里,对她有着深深的仇视。再延伸一步,如果不在同一个圈子,也与她拍摄、做视频有关联。 王小雯三人在这一轮排查中浮现,动机充分,无不在场证明。 刘玉纯躺在帽子里的模样越来越鲜明,季沉蛟停下筷子。那如果这仪式感是凶手故意营造的,目的是误导警方呢?他与拍摄、视频等都无关,动机与警方掌握的南辕北辙? 那会是什么?刘玉纯只是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年轻时虽然漂亮,但在厂里始终默默无闻,排查中没有发现她与谁有矛盾,直到最近几年,她才开始“招摇”。 季沉蛟直觉必须尽快跳出此前的思路,重新挖掘刘玉纯。 吃得差不多了,众人正要结账离开,季沉蛟忽然觉得在一群划拳喝酒的人中看见了某个熟悉的脑袋,定睛一看,还真是凌猎! 露天灯光下,凌猎和一群大爷大哥们坐在一起,毫无违和感,他挽起袖子就喊:“哥俩好啊,六六六啊——” 一名队员也看见凌猎了,“季队,那不是凌猎?你带他来了?” “没有。”季沉蛟回答完就朝凌猎走去。凌猎划赢了,正美滋滋地看别人喝酒。 季沉蛟:“我看你是挺六。” 凌猎抬头,假装惊讶,“季队长,你怎么来了?” “我也想问,你怎么来了?” 凌猎跟大爷大哥们拱手,“我朋友找我,我先走了!” “下次再来喝啊,再见!” 季沉蛟不禁奇怪,“你以前在飞云县待过。” “没,今天刚到。” “那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啊。” “……那你们还约下次?” “这不是互相客个气吗?哎,季队长,你拽我去哪儿呢?” 凌猎这么一说,季沉蛟才发现自己从在摊子上起,就一直拽着凌猎的手臂,这都拽到路边了。 丢开凌猎的手,季沉蛟不友善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刚才在干什么?跟踪我?” 凌猎睁大双眼,路灯的光全都汇集在他深棕色的眼中,明亮得像宝石。 然后季沉蛟便看见他很不好意思地……噗嗤一声。 季沉蛟:“……” “哈哈哈哈!”凌猎不忍了,笑弯腰,“季队长,你这人好自信啊。” 季沉蛟眉心跳得不行,其实要不是队员刚才问他凌猎是不是他带来的,他绝对不会说什么“跟踪我”。但讲道理,凌猎这人神出鬼没,上次见面还在市局,他赶来这都快出夏榕市地界的地方查案,凌猎也来了,还跟他在同一条夜市街吃饭,他怀疑凌猎跟踪他有什么问题吗? 至于笑成这样? 季沉蛟食指抵住凌猎的额头,“别笑了。” 凌猎居然真的止住笑,但嗝了一声,嗝得还有点滑稽。季沉蛟没忍住笑,“啧。” 这时,其他队员们都回招待所去了,大家对凌猎的出现倒是见怪不怪,毕竟在他们眼中,凌猎是季沉蛟的熟人。 季沉蛟问:“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我猜春柳姐可能在飞云县,就过来看看。”凌猎耸耸肩,“本来还想确认她在,跟她聊聊,劝她去你们重案队交待‘美帽皇后’的事,结果你们反应挺快,我到的时候,庙里人说她已经被你们带走了。” 季沉蛟听得青筋都出来了,“你怎么知道她在飞云县?知道你不早说?” “那谁让你用那种态度对我?我就一普通群众,爱听好话,你上午哄我几句我说不定就说了。” “……” “咬牙切齿了咬牙切齿了!”凌猎嘻嘻笑,好歹正经了点,“我担心判断有误嘛,她要不在,岂不是让你们扑个空?” 季沉蛟冷静下来,从凌猎稍稍有些避闪的视线里看出不是那么一回事。凌猎似乎不是担心判断有误,而是—— 季沉蛟想起强春柳在说起凌猎时的神情,在她眼里,凌猎温柔又细心,虽然认识不久,却比她的子女更关心她。 “你想赶在我前面找到她,陪她到市局,而不是让她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面对警察?” 凌猎怔了下,“哈哈哈。” “哼——”季沉蛟看他这不大自在的小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人怎么说,在某些地方有出人意料的温柔。 想到这,季沉蛟被他搅起来的气也平息不少,问:“你只喝了酒,没吃饭?” 路边就有面摊,季沉蛟点了一碗牛肉面,隔着腾腾热气“审问”凌猎。 “强春柳事先给你说过她会到飞云县?” “那倒没有,但我们以前聊天时她提过这儿的山很灵,有些话没处说,就跟山神说说。” “你怎么来的?” “坐大巴啊,等车、转车,开得还慢,比你们出发早,还比你们到得晚,亏!” 季沉蛟本来还想问,强春柳就随便提一嘴飞云县的山灵,你就猜得到她会往这儿跑?再一思忖又觉得没必要问,凌猎这人思维跳跃且细致到什么程度,在上次那桩失踪案他就体会过了,凌猎想到什么都不稀奇。 凌猎吃完面,正襟危坐,“季队长,看在你又请我吃东西的份上,我送你一个情报,也算是不辱警方关系者使命吧。” 季沉蛟:“嗯?” “其实我这趟来,也不单是因为春柳姐。”凌猎微微眯眼,狭长的眼尾在灯光下挑起,大约因为此刻的阴影,让他显得比平常精明狡猾。 季沉蛟一下子警惕起来。 “春柳姐做坏事之后跑来这座山忏悔,那其他人呢?”凌猎娓娓道来:“当时听她说到这座山,我就很感兴趣。山是不是很灵,那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是很多人一传十十传百,这种听起来很圣洁的山,往往知道很多龌龊的秘密。” 凌猎摊开手,像个洞悉一切人间的高人,眼中是与年龄不符的淡然——又或者说,那是冷漠? “我想要顺便看看,还有哪些人来忏悔。” 季沉蛟不得不承认,此时他像是被凌猎的目光吸到了另一个空间。他已经不想去问:你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你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吗? 他只想知道,凌猎到底是什么人?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这般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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