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累,大脑越来越木,眼皮也逐渐变沉。 他要去哪? “沙——沙——” 身后的声音逐步逼近。 乔水仿佛没听见,慢慢抬起头,顺着树枝指向的方向在树冠间隙中望天。 天上的月亮,很暗,暗得像某条走廊天花板的灯。有黑色的虫子趴在灯上,停一会儿就飞走,沿着长长的走廊飞出窗外。 他追着那只飞虫,在走廊上跑起来。 小小的黑影很快蹿出窗外,他赶不上,只能在窗前站住。 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看着窗外棕褐色的纹路。 ……嗯? 他眨眨眼睛,发现自己靠着的不是窗户,而是一棵大树,额头皮肤传来树粗糙的触感。 这里不是医院走廊。 奇怪。 乔水缓缓退开一步。 这里消毒液的味道明明就是医院才会有的气味。 他怎么在森林里? 对,对,虞温消失了,他要来这里找虞温。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 他回身:“虞温……” 声音断在他嗓子里。 身后穿着病服的人仅离他一步之遥,那人抖着枯枝一样的手缓缓向前伸来。 他的脸没有眼睛,喉咙缺了一大块,身上的病服撕扯得破破烂烂,露出被剖开的腹部。 乔水以为,自己会再也认不出这个人。 他死得太早了,在乔水还不记事的年纪就缠绵病榻,以至于乔水从来没在病房外的地方见过他。 记忆和眼前画面重叠。 面前这个面容枯瘦,一颗颗解开纽扣,向他扒开血淋淋的肚子的人,是他早就病逝的父亲。 “死……” 他的父亲揪出一块血肉模糊的内脏,递向他。 乔水不住地摇头,下意识连连后退,撞上身后粗壮的树干。 ‘父亲’几乎要把手举在他脸前,腐烂的肉味萦乔水鼻端,令他几欲作呕。 “你……”他抖着手指向乔水,空洞的喉咙传出风声,“死……” 不对,不对,这不是他的父亲,是游戏擅自读取了他的记忆,创造出这样的场景,这不是真实的人。 乔水挥开那只枯焦的手,慌不择路,向森林更深处跑去。 刹那间,所有树木皆嗡嗡震动起来,枝叶以极高的频率震颤,不断有破败的枝条坠在地上,乔水踩过它们,脚下发出骨头折断的声音。 他根本来不及想游戏读取玩家记忆是非法的,更无暇谴责厂商,身后的动静如影随形,半点也甩不开。 乔水拼尽全力跑着,胸腔剧烈起伏,呼吸道烧灼般刺痛。月光微弱,眼前花了一瞬,再看清时,所有树木都发生了变化。 他不敢停下,参天大树一棵棵从他身边擦过,每一棵上都印着一个血字。 字的左半边模糊不清,未干的血液顺着树皮蜿蜒而下,腥气扑鼻。 字的右半边,是一个“乔”。 乔…… 树上写的是“桥”?是让他回到桥边? 森林大的没有尽头,乔水想,这或许和他和虞温之前进入的那个空间是一样的。 他还记得出去的方法。 向来时的方向走,绕过第一个弯道就能回到一开始的起点。 乔水猛然回身,穿着病服的怪物扑上来,尖利的指甲刮破他的手臂,他闪身而过,被它一把扣住肩膀。腥臭的口大张着将要咬下,乔水费力推开那颗头。 怪物身形瘦弱,开膛破肚,其实本拦不住乔水。 只要他下得去手。 可是他好久没见过这张脸了。 他以为他早就忘了,可是即使面前的脸失去一双眼睛,他还是认得。 在那间闷闷的病房里,他抱过他。 天上下起暴雨。 雨势极大,纵使树木繁茂也不能全部遮挡。雨水很快将乔水淋到湿透,怪物依然固执地抓着他。 “死……”它机械地发出声音。 冰冷的雨水从眼睫上滑落,乔水闭了闭眼。 他甩开了怪物。 闪电劈开天幕,雷声紧跟而来,雨越下越大,脚下的路逐渐变得泥泞难行。 乔水终于跑过第一个弯道,回到最初进来的地方。 湖边站着的正是虞温,他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虞温!” 虞温猛地抬头,冲上来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乔哥,”他低声喃喃,“你终于看见我了。” 他将脸颊贴在乔水脸侧,两人身上的雨水交混在一起,滴滴答答跌在地上。 这个带着水汽的拥抱很短暂,雷声还在继续,乔水顾不上说明情况,抓紧他的手,下意识地匆匆嘱咐: “我知道你之前在说什么了!游戏读取了我的记忆,接下来的夏天,你千万不要去马路上,所有柏油路都不行,一定记——” 声音就这样在喉间戛然而止,眼前人影消失。 手里空空荡荡,指尖还维持着抓住什么东西的姿势。 乔水迷茫地环顾四周。 大脑一阵阵发麻,耳鸣声一刻不停。 他在和谁说话?
第六十章 水映断桥(4) 雷雨一直持续,水珠砸在地上,近地面像是起了一层白雾。 乔水站在雨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很冷,冷得发抖,却不知道找地方躲雨,只是愣愣停留在原地。 他茫然地注视发白的指尖,那里似乎残存余温,还停留着什么熟悉的触感。 他在哪里,要做什么事,他一概想不起来。 脚旁的地上掉了一把钓竿,道具的出现唤起他零星记忆。 他推测自己作为一个游戏玩家,被困在一间关卡中,行动目的是解谜离开这里。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乔水莫名烦躁,并没有等待雨停的耐心,而是直接开始冒雨探查湖滨。 湖边立着一块石头,上面刻了一条钓鱼口诀。他从来没有钓过鱼,即便根据周围的环境和自己匮乏的知识判断出现在是夏季,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垂钓。 乔水走到湖边,对着波纹不歇的湖面蹙眉出神。 湖水不算非常清澈,加之现在雨水不断打出涟漪,整个湖好像一锅烧开的沸水。这样的水面不该清楚地映出他的面容,可他却真的看见完整的湖中倒影。 他看到自己的脸,在水中睁着眼睛直勾勾地与自己对视。湖中水草繁盛,漂浮纠缠,在他的脸旁一团又一团地簇着,活像长长的头发。 他的心脏忽地提了起来,又像是被谁狠狠捏了一下,眩晕感夺走他思考的能力,一时间天旋地转,他不得不蹲下防止自己摔倒。 等到眩晕感消失,乔水站起身再去看湖面,再也看不见清晰倒影,只有水波涟漪荡个不停。 钓鱼……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拿起钓竿抛出鱼钩的动作生涩僵硬。 ……是不是游戏会自动调节钓竿来着? 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世界通通卷在一起,耳畔声响越来越嘈杂,吵得人头脑发胀。一阵像无数人在他耳边呢喃细语,一阵像菜市口有人激烈争吵,溺水一样的窒息感令他不断挣扎。 忽然,周围安静下来。 连雨也停歇。 “好小的花,它叫什么呀?” “这种花叫‘六月雪’。”女人的声音很温柔。 “雪?因为它开起来像雪吗?” “在传说中,窦娥冤死后,炎炎夏日天降三尺瑞雪,法场周围的灌丛开出白色小花,因为六月飞雪,所以它被叫做‘六月雪’。” 白色的小花开得可爱,他不忍心摘,驻足原地看了许久。 “走吧。” 别走。 “你要是喜欢的话,妈妈带你去买一盆养在家里好不好?”女人弯腰牵起他的手,带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别去,他不要花,别去。 他不要六月雪。 天气晴朗,阳光在身前人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她栗色的长发扫过自己耳侧,留下一股朦胧的香气。 朦胧的像在梦里。 别再继续向前走了,不要踏上那条柏油马路,不要回头看他,他不要花,他不会再去看六月雪,他不会再松开她的手,别再继续向前走了。 明媚的光线照彻视野,连空气中飘浮的灰尘都显得惹眼。 刹车声刺耳。 六月,血液溅在白色的花瓣上。他后来知道,六月雪有淡红的品种,只是没有记忆里的那样红,也不像梦中那样破碎。 他似乎在哭,又似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身上很疼,各处都有擦伤,女人就躺在他身前,抬起手来轻轻擦他的脸颊。 “别走……”他拼了命地想要发出声音。 女人的脸上全是血污,使他越来越看不清她的样子。 眼前画面乱晃,一会儿是晴天,一会儿是雨天,一瞬间阳光柔和,一瞬间大雨倾盆。 画面定格。 暴雨冲刷,红色液体满地流淌,他看清眼前那张布满血渍的脸,雨水冲走血痕,却源源不断有新的液体流出来。 “……” 乔水缓缓睁大眼睛。 “虞温?” 大脑痛得好像要炸开,他颤抖着手抓上身前人的衣襟,摸到一手混着雨水的鲜血。 本该躺着女人的位置被虞温占据,他面色惨白,强撑着对乔水笑了一下。 他们一起躺在湖滨小路上,身下是一摊弥散开来的血泊。 “没事……别担心,”他将乔水抱进怀里,一下下拍抚他的后背,勉强从喉咙里吐出气音,“不会有事。” 乔水死死攥着他的衣服不断摇头,雨水几乎要将他们淹没。 是他的错,如果不是游戏读取了他的记忆,如果不是他没在一开始就反应过来,如果不是他没能给够虞温提示,如果不是他陷在机关里逃不脱…… 如果和虞温一起被困在这里的人不是他。 “我不会死,别怕。” 虞温轻吻他的发顶。 “我会一直陪着你。” 直到你出去。 直到你离开这里。 安抚乔水的手停了下来,垂在他腰间不再抬起,他惶然地抬头看虞温的脸,却见他已经闭上眼睛。 “虞温,虞温!”他甚至都不敢摇晃他,手摸上他冰凉的脸颊,在心里不停祈求他再次睁眼。 “虞温……” 他总是这样看着人离去。 无论晴雨,无论春夏,无论现实或虚拟。 他总是在祈求,总是在许愿,总是在想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任何代价换眼前的人不要就这样痛苦死去。 哪怕一次,神也好鬼也好,谁来听听他的愿望? 让这个人活过来吧,纵使他欺骗,纵使他隐瞒,不论他究竟做过什么让他惧怕到不敢触碰不敢回想的事,拜托了,让他活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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