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发现裴苍玉没有朝家走。 裴苍玉走到了一个废弃的健身器材场,坐在沙土堆的秋千上,垂着脑袋慢悠悠地晃。 白石十分不解,他看了一眼表,已经快十点了。 他远远地站在健身场外面,看着裴苍玉颓废的瘦弱背影,抓着秋千的一根绳,靠在上面,孤零零地坐着。 白石抬头看了眼天空,今天天空上的星星特别多,明天说不定是个好天气,夜虽然深,但今天的夜空发着浓重的深蓝色,像是在这层幕的下面垫着会放光的海,才透出荧荧的蓝光,倏地一笔涂抹向远方,然后在裴苍玉身边的天幕下坠入大地。 白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想走过去,可裴苍玉今天不想说话,他知道。 裴苍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在地上的沙里踩了个坑,他什么也没在想,用脚把沙聚起,踢到自己另一只脚上,再把脚移出来,换只脚继续埋另一只脚。 然后他在视线里看到了另一双白色的鞋,擦得干干净净,张扬地画着红虎,显出特别定制的贵气,这人虽然总是装低调,但其实招摇得要命,还总是要装逼。 裴苍玉抬头看白石。 白石低着头看他,头发有些散,一边挂在耳朵上,另一边垂在脸边,脸上有种表情,裴苍玉看不出来,要非需要一个形容词,大概是“朦胧”吧。白石的脸有鲜艳的色彩,他的头发乌黑,脸色白,嘴唇红,张扬得过分,裴苍玉总觉得白石像一颗露珠,处于即将蒸发或者坠落的边缘。 白石坐到了他旁边的秋千上:“这里有人吗?” 裴苍玉靠在秋千绳上垂着头回答他:“有没有你都坐了。” 白石笑了笑:“也对。” “你怎么会在这儿?”裴苍玉不看他,只是问。 白石严肃地告诉他:“我跟踪你。” 裴苍玉笑了下,他不信,只当白石在开玩笑。 夜风悠悠地吹,简直像在散步,连沙都吹不起来,却偏偏舒服得让人想眯上眼。但白石的耳朵竖起,敏锐地捕捉着旁边人的呼吸,裴苍玉只是低着头,那个角度让人担心他的颈椎会不会疼。 白石终于忍不住了,他伸了伸对于秋千过于长的腿,扭头看裴苍玉:“你在想什么?” 裴苍玉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你好烦。” 白石盯了他一会儿,开口:“对不起。” 裴苍玉苦笑了一声:“你道什么歉。” 白石站起来,走到裴苍玉依靠的那边秋千绳,低头看他。他们离得那么近,裴苍玉好像靠在白石身上一样,风把裴苍玉的头发吹动的时候,甚至会飘到白石的腹部,痒痒的。 他低着头看裴苍玉,看着弯着的那段光洁的后颈,在后领开出有道衣服鼓起的缝,在星光的帮助下能隐约看见脊椎的形状。 白石伸手摸了下裴苍玉的后颈,手下的人抖了一下,白石拉上了他的后领:“不冷吗?” 裴苍玉没动。 白石就这么看着他,看春日的小树此刻休眠在一个接近他怀里的位置,觉得好像能抓着春天。 裴苍玉突然问:“白石。” “嗯。” “你觉得……我像个女孩儿吗?” 白石愣了一下,看着他的春日枝在秋千上晃了晃,却不是因为风。 “……怎么可能?” 裴苍玉抬起头,他看着白石的眼睛:“什么?” 好像他没听清。 白石看着裴苍玉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说不出话,他有点跑神,他知道这时候不该跑神,可是还是在跟那双眼睛对上的时候不由得心猿意马。 裴苍玉有一双过于漂亮的眼睛,他眼睛很大,只有在闭上的时候才会显出明显的眼尾上挑,他的下眼线弯出了弧线,显得他明亮的瞳孔总是秋水漫漫,褐得发亮,在平常淹没在大脑空空的放空眼神里,但因为今天这么一个月夜,在他不知为何溢满愁思的情绪里,便更显得眼波荡漾,像是缀在他脸上的宝石。 裴苍玉没有等到答案,他的表情顿时垮了下来,像受了一鞭。 白石看着他脆弱的脸色,苍白的嘴唇,小腹都要发疼,他有些愉悦,但同时又很慌张,吐口而出:“不像,根本不像。” 裴苍玉看着他,又缓缓地把脸转了回去,继续盯着他埋在沙里的两只脚。 白石松了一口气。 他得以重新心无旁骛地盯着裴苍玉。 他猜想裴苍玉的皮肤应该永远保持三十八摄氏度,这很合适,比普通人要烫一些,带点红色也很适合他,比如现在如果碰一下,一定是热的。 白石这么猜着就已经伸出了手,他摸到了裴苍玉耳朵下的一小片皮肤。 居然是凉的。 裴苍玉没有感觉到,他只是站了起来,把书包背上,不看白石,沉重地迈着脚,随便地打了个招呼:“我走了。” 白石的手还停在那个位置,裴苍玉边走边告别:“你也早点回去吧,太晚了。” 白石看着裴苍玉僵硬地朝家的方向走,走去一片灿烂的星空下,用缓慢而沉重的步伐,像是走向地狱。
第97章 倒吊人-2 裴苍玉是在事情发生的第三天才反应过来。 事情发生在周四的深夜,从某个时刻起,裴苍玉便一直陷在一种飘忽的状态,像踩在棉花上,他的脸像被刻上了惊讶,眼睛张得比平时圆,有种恍惚的感觉。 具体要去回忆,周四到底发生了什么裴苍玉其实描述不出来,他睁圆了眼,直到脸被按在枕头上,他闻到了枕头上中午晒过的阳光味道,还能听见床微微的吱呀声,他被人环起来,手臂弯曲着撑在头边,他没有合上眼,好半天都在耳鸣,他甚至觉得这是一场梦,因为他太过清醒地意识在有什么在发生。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沉重的喘息,和床晃动的频率微妙地重合,他猜应该也和自己头撞向床板的频率重合,但他记不得了。 似乎过于单纯的头脑几乎在一瞬间就封闭了他的感官,直到一切结束,他睁着眼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天花板,那里还有他小时候裴越山给他画的星星,是金黄色的,这么多年,掉了漆。 然后他睁着眼直到天亮。 裴越山六点就起床了,他没有看裴苍玉一眼,穿上衣服,出门,裴苍玉听见他和奶奶交谈了几句,吃饭,出门上班,奶奶让他路上小心,之后门关上,奶奶因为终于重拾生活的儿子心情不错,哼起了曲子。 裴苍玉僵硬地坐起来,对啊,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今天是个大家都会开心的日子,好像是一个快乐生活的开端。 有点疼。 裴苍玉想了下,他把腿移过去,踏在地上,站起来,扭头看了一眼床单,上面有血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于是他有点恍惚,这算什么? 裴苍玉站着没有动,他盯着床单,觉得自己的脑子并不在自己的躯壳里,他冷静地就像看别人的事,脑子在说:“啊啊,这是什么?”好像是在议论一段电视里的情节,裴苍玉知道自己直到现在还是觉得在做梦。 奶奶敲了下门要进来,就在这个时候裴苍玉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一把抓过被子盖住了血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奶奶像平常那样催他快去吃饭,还说今天是不是成绩都出来了,你为什么眼圈这么黑,是不是又熬夜了,我看电视上说了,熬夜对小孩儿…… 裴苍玉愣愣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奶奶的话头戛然而止,她担心地走上来,摸了摸裴苍玉的头:“怎么了?发烧了?” 裴苍玉拨开她的手:“我换下衣服。” 多么神奇,他的声音很正常,有那么一瞬间,裴苍玉甚至想如果奶奶发现了他的异常,他就可以从棉花上跳下来,跳到地上,然后把在黑夜里的魑魅交出来。 但奶奶没有发现。 她顺从地离开了。 裴苍玉继续站在棉花上,洗了澡,换了衣服,他的额头只红了一点,他身后倒是很疼,而且是越来越疼,好像逐渐被感受到一样。 他把床单扔进了正在转的洗衣机,把被子叠起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吃了饭,然后去上学。 他晕晕乎乎地来到学校,拿到发的卷子,终于全部成绩都出来了,他是全班第十,这种成绩让他的朋友比他都兴奋,他们在裴苍玉身边转,拿着他的卷子指指点点,明明也很替裴苍玉高兴,却非说老师少扣了分,然后天南地北一通胡扯。 白石今天也很奇怪,他分外躁动,他竟然不停地晃腿,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不知道在焦虑什么,他的周四夜晚过得也不太好吗? 裴苍玉还是正常地和他们说话,甚至开玩笑,在皮狗的某个笑话讲完之后大家笑作一团,裴苍玉也在其中笑。可这种感觉,就像是站在棉花上看着自己跟别人一起笑,像是灵魂出窍。他把这个思维传递过去,传递给下面的那个裴苍玉。 于是突然裴苍玉就听见了自己的笑声,他一下就停了,然后想,怎么了,在干什么? 想被突然拽进乌云里,他浑身发潮,有种莫名的、巨大的阴影倏地袭来,一瞬间他就萎靡掉了,什么都是虚无的,笑声和谈话,他一声一声地出冷汗,觉得很痛苦,就在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他整个人都要碎掉了。 但在家里一切照旧。 周五晚上裴苍玉当然没有睡,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看天花板,听到裴越山睡熟了的声音,不清楚睁了多久的眼,终于觉得有点困了,他眯上了眼,又因为裴越山翻了个身,裴苍玉像被雷劈了一样从床上翻下来,手忙脚乱地朝远处爬,一头撞在了桌脚,撞出了血,他再转身看,裴越山并没有醒,只是在睡梦里翻了个身。 裴苍玉便坐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躺了回去。 他被从棉花上扔下来是周一的早晨。 这天裴越山说要给他换一盏台灯,护眼的那种,裴苍玉只是点了点头。 必须要说,裴越山毫无变化,他之前什么样,现在也是什么样,没有任何暧昧的眼神,或是多余的话,他似乎忘得一干二净,继续以“好父亲”要求自己。也正是因为他的太过淡定,让裴苍玉对这件事的认知推迟了几天。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 就是这个周一的清晨,社区的喇叭放一首晨练的歌,大爷大妈们三三两两地快走锻炼,学生们边走边挤在一起看新买的卡片,鸟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地叫,猫在墙沿上散步,狗在土地上翻来滚去,晨风送来草香,以及远处油茶的味道,后面骑车经过的人嘀铃铃打着铃,让裴苍玉让一下路。 生机勃勃的早晨。 裴苍玉站在路口,突然想。 “那不就是被强奸了吗?” 于是他的世界一瞬间天旋地转。 他又不是傻子,他在学校里学过,他在电脑上看过,他甚至在法制新闻里也看过,他现在知道了——不,其实他当时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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