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薰红的眼睛,在怒火下烧得更热,阿塔越说越激动,手指戳着江星野的胸口,一句一句逼问:“锦绣集团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拿着他们给你的钱,亏心不亏心?还是你也和那些人一样,说是去打工,其实是在会所里卖……” 他话音未落,病房的门豁然从里打开,一个人影旋风一样从里面卷出来,金刚似的拳头砸上阿塔醉醺醺的面容,把男人砸得飞出去,砰的一声狠狠撞上医院的白墙。 阿塔无力地靠在墙上,酒早就被这一拳打醒了,一道小蛇般的红血拖在他鼻下,他狼狈地咳嗽个不停,咳嗽里又夹杂着孟舟听不懂的摩梭话,猜也知道应该是骂人的。 孟舟无所谓地扭扭脖子,捏捏拳头,高大的身形稳稳站在病房门前,他眼疾手快,早就在出手的那一霎,把门关上了。 毕竟不好让人家病人看见他这么暴力的一面,万一后悔把儿子交给他怎么办? “不会说话就闭嘴,”孟舟走过去,脚尖踢了踢还在擦鼻血的阿塔,“别以为自己是长辈就什么话都可以说。” 值得尊敬的才叫长辈,不值得的,那叫倚老卖老。 阿塔瑟缩了一下,惶恐地找江星野算账:“你小子居然找打手打自己亲舅舅?!” 江星野本来也还在震惊的余韵中,孟舟出手太快了,他仿佛能从刚才那一幕中,瞥见当年横行一条街的野犬一麟半爪的威风,那时自己没能亲见,如今倒是一尝夙愿。 听见舅舅外强中干的质问,他才回过神来,表情一松,嘴角勾起轻笑:“是又怎么样?” “对啊,老板想揍你就揍你,”孟舟膝盖岔开,真像狗一样蹲在阿塔面前,脸上表情不用多用力,就已经把恶犬扮演得惟妙惟肖,手指成刀戳着阿塔的肩膀,挑衅地很,“管你是谁?” 阿塔哪见过这种阵仗,慌得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刚刚他们这边动静不小,走廊上人已经有人往他们这边张望了,这给阿塔壮了胆,他擦掉鼻血嚷道:“我们族人最重视家族,怎么养出你这种白眼狼!平时你不在黎水,把娜珠都丢给我们自己逍遥快活,你有什么脸在我面前摆架子?!” 江星野不理他的谩骂,只是淡然指出核心:“阿塔舅舅嫌我的钱脏,不肯请护工,那阿咪的医药费是谁付的?你每天在外面喝酒吃大餐,花的又是谁的钱?” 阿塔愣了一下,脸上渗出汗来,和擦糊的血迹混在一起,融成一种脏脏的棕褐色。 “那是我应得的!”阿塔喊道。 孟舟只觉得自己拳头又在痒了,蠢蠢欲动想再给这个老家伙一点教训,江星野微凉的手却倏然包住他的拳,掌心温柔地摩擦着他揍过人有些泛红的拳面。 是心疼和阻止的意思。 戾气便都消融在这个柔软宽厚的掌心里。 他是他的小狗,也是他的恶犬,他的爪牙为他伸,为他收。 阿塔还在重复“本来就是我应得的”,仿佛多说几句,这话就会变成人人皆信的真理。 “……你知道个屁!护工再亲能亲过我们这些亲人吗?!”又有鼻血从阿塔的鼻孔里流出,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扭曲狰狞。 “娜珠昨天半夜又犯瘾了,被那个护工撞了个正着,她那样像什么样子,像什么样子!像条狗一样求人家给她买美沙酮,把护工都吓了个半死,不是亲人,谁受得了她那样?啊?你自己不也被那样的她吓跑过吗?!” 美沙酮……孟舟听得愣住,那不是戒.DU.的药物吗? 一墙之隔的病房里,躺在病床上的江娜珠泪如雨下,枯瘦的手攥紧了被子,恨意烧红了她刚刚还清透如水的眼睛。 该死的黎乐山,该死的白药。
第98章 卑劣而生猛 数月之前,隔着一一扇磨砂玻璃门,孟舟曾问江星野锦绣给了他多少钱让他卖命,他说“钱倒是不多,够救我妈的命而已”。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残忍的问题,孟舟恍然发现,自己和阿塔舅舅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都是一厢情愿,只凭自己单方面的认知,判断他人冷暖。 阿塔刚才的乱吼乱叫,引来许多人围观,好在他们不敢靠太近,因为孟舟站在江星野身前,用自己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遏退了其他人窥视的目光。 “拍什么拍,”孟舟冷冷扫视一圈,瞪着那些看起来准备摸手机拍照的人,“家庭纠纷没见过?” 清官不断家务事,何况是路人,这些人毕竟还有求生欲,没敢真拍。但拍虽不能拍,闲话他们却敢乱说。随便拿手机搜一下,就能知道美沙酮是什么,人群挨着一起,悉悉窣窣地不知在讨论什么。 这里不能待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孟舟毫不犹豫揽过江星野的肩膀,一张大手挡住江星野的大半张脸,半抱着他往电梯走。 不想让其他人看清江星野的脸,这样出众的脸和刚才那些话,太容易招来恶意,放任江星野留在这,毫无意外会变成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受不了江星野被这样对待。 没人想被当众揭开自家的秘辛和伤口,阿塔也是酒醉被打后激怒失言,此刻反应过来,也觉得后悔,可他是舅舅,在摩梭人的观念里,舅舅的地位比父亲还超然尊贵,向小辈低头是天方夜谭。 他只是呆滞地看着孟舟和江星野从眼前离开,想跟过去说点什么,又被孟舟刀子一样直白的眼神逼退。 孟舟一路护着江星野的头脸,像什么大明星的保镖,把人带到地下停车场。 宾利安静地停在微暗的灯光中,车若早走了,只留着这辆黑色的车,成了他们此时唯一的避难所。 江星野只是一言不发,抿着唇微微颤抖,靠在孟舟肩上,仿佛一尊易碎的瓷器。 “想去哪,我陪你去,或者你要不要眯一会儿?”打开车门,孟舟坐上驾驶位,又侧过身来想帮副驾的江星野系安全带,动作却忽然一顿,一拍头有些懊恼地说,“忘了和阿姨打声招呼了,哎,要不我再上去和她说一声?” 江星野没有回答,他的灵魂好像不在这里,不在此时,嘴唇微微翕张,像水底的鱼只是在呼吸,但孟舟确信自己听见了他的声音。 “舅舅其实说得有道理。” 孟舟不想听什么道理,粗鲁地打断,又问道:“你想去哪?回酒店?不过那个酒店是黎光头安排的,嘶。” “我刚被黎乐山毒瞎的时候,不想活,试过好几次了断自己,都是被阿咪拦下来的,她说她去庙里求了签……你知道她喜欢占卜的,鸡骨头不够她用啊,还去庙里求,签是好签的,解签的大师跟她讲,灾厄全消,前程似锦,所以我不能死。哈,我才不信,可是她信啊。” 孟舟静静地看着江星野,他一旦开始说话,好像便很难停下来,似乎也不需要别人的回应,只是两眼虚焦地望着对面的车灯,说着说着,竟然笑了。 “她信就信了,还逼我信,佛祖都说灾厄能消,还有大好前程等着我,这眼睛说什么都得治。可我们家哪来那么多钱治眼睛?我不知道她从哪弄来那么多钱,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只关心自己看不看得见。” “我们辗转很多地方治眼睛,不记得多少年了,我都习惯用盲杖走路了,她却一直不肯放弃。后来我们遇到了尹照,他说他可以试试。死马当活马医,随他折腾,这一折腾,还真给他治出效果来。” “阿咪高兴极了,说等我拆掉纱布,她要化上最漂亮的妆,买一万响的鞭炮给我庆祝。可我拆纱布那天,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阿咪,是警察。” “警察说,她在会所打工,本来只是做服务员,后来为了钱,去做了陪酒……我才知道原来她的钱是这样来的。一个大老板看上她想让她做情人,阿咪不愿意,那个大老板就故意让人在她水里下药,然后……就闹到需要警察出动的地步。” 江星野抬起淡漠的脸,声调平平地问孟舟:“你应该猜到了吧,那个大老板就是黎乐山。当年我追捕他虽然九死一生,但他也没落到好,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光是整容植皮就花了十几万。可和他结仇的人是我,为什么他报复的却是我阿咪?” 孟舟的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胸口火烧一样的灼痛,江星野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砸在他身上却几乎击碎他的骨头。 那些事,光是这样平淡地讲述,已经叫孟舟不堪重负,更何况是身在其中的人? 他怨自己笨嘴拙舌,竟然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怜惜地用手轻抚江星野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点凉的湿意。 “什么灾厄全消,前程似锦?这消法,难道是把我的灾厄,都报应到阿咪身上?”江星野似笑非笑,眼角亮晶晶的,“可我哪里值得呢?她瘾发作的时候,我甚至跑了……你知道吗?就像阿塔舅舅说的那样,我被吓跑了。” 第一次看江娜珠那副人不人、鬼不鬼,流着涎水痉挛嘶吼的样子,江星野回去当晚就做了噩梦。 世上和他最亲的血亲,竟然成了自己的梦魇。 那一瞬,他痛恨自己眼睛是好的,如果眼睛一直是瞎的多好,这样他就不会看见记忆里温柔的阿咪,变成那副模样。 他本该带着阿咪曾给他的那些温暖记忆,一遍一遍在黑暗里重温,直到躺进棺材里,永志不忘。 “都怪我复明了,我不该看见的,”江星野痴痴地笑,抬手抓起孟舟按在他眼下的指尖,放到自己眼皮上,“所以舟哥,台风雨那天,我说你如果希望我瞎,我就刺瞎自己的眼睛,真的不是骗你的。” “这个世界脏的东西太多了,我不想看了。” “不要。” 孟舟的手仿佛被他的眼睛烫着了似的,倏然收回,他喉咙哽咽,又重复了一遍:“不要。” 不要放弃去看这个世界。 不要放弃自己。 不要觉得自己不值得活。 孟舟想说的“不要”有很多,可喉结滚来滚去,却滚不出一句别的话,像个只会播放“不要”的复读机,只能死命搂着江星野,用舌吻拭去他湿润的泪,不知疲倦。 他知道江星野这样的人,其实并不想被自己知道和母亲之间的疮疤吧,这个混蛋常常演戏装弱,可真正痛楚的时候,却不希望被人同情,如果不是阿塔说出旧事,勾出他肚里这些秘密,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旧的泪被新的泪覆盖,在二人紧贴的脸上交织融合,孟舟胡乱解开自己的安全带,跨到江星野的腿上,重新套牢他。 “江星野,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孟舟伏在他怀里,像是走投无路般,脸埋进男人胸口,“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喜欢得心要碎了。 这狠心人,倔强鬼,把他心脏都揉碎了,为什么脸上还挂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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