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深入锦绣,他越理解江星野之前的“冷心”,这样的环境,真要像自己这样时刻共情别人,不仅危险累人,而且愚蠢。 饭桌上黎乐山三言两语就把秦知俊这个元老就地肢解,没留半分情面,失败在他看来已是死罪,至于为什么失败,倒没那么重要。 刚刚这老光头又在牌桌上说,市内其他人在和他抢一块无主之地,谈笑间便抛出一个烫手山芋,静候桌上其他人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江星野和黎治元都没有贸然接下,只是打哈哈哄着给他喂牌。 这位笑得跟佛爷似的大老板,使的都是霹雳手段,他手下必定还有很多像不萨一样的苦命人,沉在黑水里,连求救的信号都无法发出。 但谁又能确保面前落难的人,不是黎乐山另一重陷阱和考验? 孟舟心里清楚,自己能有如此丰沛的同理心,也是因为他并不在泥潭里久待,抽身比江星野容易,这是一种幸福的“特权”,所以不管现在江星野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不会再指责他。 但他相信江星野是懂他的,他会接过他抛过来的球。 他们一直都是这么默契。 “不打了不打了,”江星野把牌一推,语气里有点无奈的自暴自弃,他拿下颌点了点黎乐山的方向,羡慕道,“到底是三爷会教,瞧不萨安安静静乖巧的样子,多招人喜欢,还给三爷带来那么多好运,不像我这只,哎,牌技这么烂,太败家。” 黎乐山哈哈大笑,亲了几口腿上的不萨,褪下手上的一圈玉扳指,像打发小猫小狗似的丢给他:“活干得不错,拿去玩。” 不萨诚惶诚恐接住,不住躬身道谢。 就听黎乐山笑道:“难得听星星你夸谁,怎么样,把他送你你要么?” 江星野一脸惊喜:“三爷要赏我吗?” “我说了,活干得不错的人,都有赏,”黎乐山伸出手指,戳向孟舟,“不萨可以赏你,拿他来换。” 孟舟愣住,情势急转之下,他既有所准备,又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拒绝的话在喉头滚动,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说。 那一刻,他全身的肌肉都做好了暴起挥拳的准备,但江星野搭在他背上的手轻轻捋了一下,示意孟舟稍安勿躁,脸上清澈的笑容不变,声音越发温软:“三爷,别逗我了,小狗还没训熟呢,临时换主人会前功尽弃的。更何况,狗怎么比得上三爷的人呢?” 黎乐山也不说话,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他。 “而且三爷有所不知,这小狗还有个怪癖,之前在花泉行馆的时候,他就点了不萨和泽彩一起玩,”江星野冷笑一声,把孟舟从腿上推了下去,指着他的鼻子道,“所以他们俩还是熟人呢,这不一见面就开始发*,怕不是又想玩了。” 孟舟被他劈头盖脸一通造谣,却也只能憋了一肚子脏话,憋得脸涨红,倒反而越显得江星野说得跟真的一样,让他害臊了。 他妈的,回去再和他算账。 孟舟又偷偷去瞧黎乐山的表情,真是奇了,老光头居然不笑了。 黎乐山脸上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诡异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高高在上的嫌恶。 孟舟没反应过来他的转变,江星野已经顺势歪在黎乐山身旁,总结陈词道:“所以我才厚着脸皮跟三爷您讨不萨,如今孟先生全部身家都在我们身上,就算是训狗,也得给他一点肉星子尝尝嘛。” 直到被送出花厅,站到厅外的院墙下,孟舟仍有点糊里糊涂,江星野这用的是哪个计,怎么黎乐山又同意不萨和他们走了?他真这么好心,听了那番有旧的说辞,便把不萨让给他们了? 倒是想抓着江星野问个透彻,可这家伙打完牌又被老光头叫进去谈话了,自己只好外面等。 院墙上挂下来一排绿玉藤,形似鸟爪的花串,浓绿里掺了一点蓝,清清凉凉地掩去了大片阳光,垂在孟舟肩头,随着他来回走动,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但孟舟还是很警觉地听见了脚步声渐近。 是黎治元。 那头红发和绿玉藤实在太不相称,孟舟看一眼都觉得眼睛辣得疼,也懒得和对方打招呼,干脆停住脚步就地一蹲,倒真像只大型犬,等候主人接他回家。 黎治元看得有趣,屈膝蹲在他身旁,没头没脑地说道:“我也觉得人多点挺好玩的。” 孟舟错愕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夏日空气在此刻凝结了,风都吹不动这片绿玉藤下的尴尬。 什么叫“也”啊?! 他老孟家个个24k纯爱战士,这下名声全被江星野毁了。 孟舟怨气冲天,翻着白眼盯着那些绿玉藤,把红毛鬼当空气。 红毛鬼却不甘寂寞,又说:“我说真的,就我爸好古板,他觉得玩那些的人脏,所以你和不萨,他都不想要了。” 孟舟表情怔愣,他委实没想到,这竟然会是那个老光头的雷区。那家伙看起来五毒俱全,却在这方面有洁癖,真是出人意料。 所以江星野那番话,是专往他软肋上戳,让黎乐山顿时对自己和不萨同时失去兴趣了吧。 黎治元见他想得出神,以为他大受打击,忙安慰道:“你别灰心啊,绝不是因为你条件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嘛。” 野哥看上的人,怎么可能条件差?黎治元这样想着,又重新打量起孟舟,男人仍旧不理他,葡萄似的水润大眼盯着数头上的花串,似乎在数里头到底藏了几瓣花。 滇省鲜花随处可见,黎治元实在不明白花有什么值得细看,他觉得孟舟比花耐看多了,这个男人正蹙着眉头,眉间疤痕一挤,便挤走了花厅里的风流态,只剩男人味十足的锋利面孔,扎眼又吸睛。 那头长至肩膀的不羁黑发,看起来毛光水滑,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 黎治元想着念着,不由自主就真把手伸向了孟舟的头发,心中不禁感慨,他野哥真的好擅长训狗,养狗,养得这样好,谁不想要一只呢? “黎治元。” 忽然响起的声音,吓得黎治元手一抖,刷的一下收了回来,他认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野、野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黎治元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把手往裤子上擦了擦,明知他看不见,不知怎么却还是有些心虚,“和我爸谈完了?” 江星野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下人告诉我的。” 他告诉黎治元,轮到他进去和黎乐山述职了,黎治元点点头,匆匆而去,逃跑似的。 “黎治元和你说了什么?”江星野也在孟舟身边蹲下,漫不经心地提起。 孟舟浑然不知刚才黎治元的举动,只瞪着江星野说:“说黎乐山嫌我脏。” 扑哧一声,江星野冷淡的面孔破功,手指插进孟舟的发间,揉了揉他被人觊觎的柔滑头发,笑道:“你还脏的话,我岂不是更脏?”
第94章 莲花淤泥 “嘁。”孟舟不太想搭江姓造谣者的话茬,又本能地不喜欢他这样半真半假的口吻说自己脏,只能发出这样一个短促的气音,明晃晃暗示自己的不满。 江姓造谣者倒是没再多说什么,牵起他的手,拄着盲杖往外走。 孟舟蹙起眉尖,看起来既凶又不耐烦,手却展开五指,反过来包住江星野的手,一步走到江星野前头,抢了他的盲杖不让他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要强得很。 对这样的小动作,江星野只是翘了翘唇角,任他摆布,嘴上微弱地抱怨:“好凶的导盲犬啊,也不知道怎么上岗的。” 孟舟脚步稍顿,绷直的嘴角也不禁松了松:“还能怎么,靠潜规则上岗的呗。” 两个人的手又握得紧了些,穿过绿玉藤的花墙,走进迎客的花木庭院,出来便能看见他们来时的车。 孟舟起先走得很急,巴不得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身后江星野道是不紧不慢,走着走着,孟舟发现这个来时没怎么细看的庭院,竟然是个占地极广的花园,而且很漂亮。 刚刚等江星野的间隙,他蹲在绿玉藤下四处观察,相比机场的大阵仗,黎乐山这个宅子守卫并不多,也没眼线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想来是为着刻意表现黎乐山对属下的信任,好歹这里是他的老巢腹地。 庭院内绿树拔起,都是枝繁叶茂的常绿乔木,他认不得是什么种类,只觉得和纪录片里看到的雨林有几分相似,鲜花也多色彩浓艳,花形巨大,招摇得大大方方,和东越市园林里种的花相比,一个是西南野性十足的大美人,一个是江南含羞带怯的小家碧玉。 他们走在石子小径上,绿野中央有一方莲花池,水面上漂浮着朵朵硕大繁复的白莲花,池水却黑得看不清底下,一道清雅飘渺的香气随风送来,沁人心脾。 “虽然网上把白莲花这个词都弄成贬义了,”孟舟望着水珠滚落莲瓣,不由感慨道,“但见到本尊,还是觉得很美啊。” 江星野莞尔一笑:“你们汉人的文人是不是喜欢夸赞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可在我们养花弄花的人看来,下面的淤泥越脏,莲花开得越盛,哪有什么‘不染’,从里到外,根本就是泡着污烂的东西长大的。” 就像他被黎乐山害得家破人亡,却还得滚进锦绣这个泥塘,对黎乐山讨好谄媚,一口一个三爷地叫,帮他协调各方关系,粘合锦绣这个庞大的王国。那些跟着他混的手下看他深得黎乐山宠信,还觉得他风光无限,那个姓秦的则把他当作第二个竞争者,既嫉妒,又垂涎。 “你看这个宅子,修得光明壮大,处处梵音,佛光普照似的,可修建它,还让它如此舒适怡人,是把多少人碾成了污泥?锦绣走到这个地步,这些淤泥又积了多少层呢?” 深不见底啊,而他自己也早就脏得不复从前。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眯起来,望着滇省蓝得耀眼的天空,衔住一点午后流光:“舟哥,这样的风景,还美吗?” 如此踩着这潭污泥中走出来的自己,还美吗?江星野自嘲地笑笑,老赵让他监视自己,是没错的。 孟舟蹙起眉尖,直觉告诉他江星野说的不是风景,他想要反驳,可一看江星野的眼睛,一时又忘了语言。 世上怎么会江星野这种人?看着轮廓柔软好欺负,一双美目平时云淡风轻得近乎漠然,下垂眼倦怠得装不下任何人。 可某些时候,那双眼就会这样幽深地望着你,静静的,却又极动荡,有什么东西在瞳孔深处卷起琥珀色的漩涡,将人绞吸进去。 感觉要死了,却又从那死里喷薄出勃勃的生命力。 谁看过那样的眼睛,会不把自己所有奉上呢? 很难吧。 孟舟心跳得厉害,但大脑还算争气,找回了他自己的思路:“我倒觉得不必想那么多,风景是美的,花也是美的,这些自然造物人家美得好好的,是人类赋予了太多有的没的涵义,它们想必也很烦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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