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付军河看着他的指尖,感到他正在从那一丝轻微的震颤中垮塌,悄无声息地灰飞烟灭。 “谢谢你告诉我。”邱辉最终道:“我需要一些时间调整,你放心,我是心理医生,我不会再让‘他’代替我。” “至于屈笛。”邱辉叹了口气,“我可能暂时无暇顾及他。” 付军河不安起来,“您不给小笛看病了吗?” 邱辉摇摇头,“我调整过来了,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付军河擦着汗,“好……好……” 邱辉苦涩地笑了笑,“谢谢你。” 付军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谢谢你没有将音频交给警方。”邱辉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光辉心理诊疗所暂停营业,邱辉离开谦城。屈笛的病情有些反复,但没有严重恶化。张蕊芬不断打听邱医生的行踪,付军河心里着急,却不敢将那个可怖而荒唐的秘密告诉张蕊芬。 他焦急地等待着邱辉联系自己,却又害怕联系自己的是“邱辉”。 那段时间,他看了很多有关多重人格的书。知道得越多,就越是担心邱医生。 不同的书里对多重人格的看法略有不同,有的认为人格与人格之间互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有的认为一种人格知道另一种人格的存在,甚至能够干扰对方,反之则不成立,几乎所有书都认为,人格之间存在吞噬现象,即强势的一方会“杀掉”相对较弱的一方。 邱医生温文尔雅,哪里是“恨心杀手”的对手? 付军河渐渐后悔,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将音频交给邱辉。 邱医生能够控制“邱辉”吗?如果不能,那现在做主的不就是“邱辉”? “邱辉”会做什么?继续杀戮?回到谦城报复他们全家? 付军河不敢再想下去。 终于,他接到邱辉打来的电话。听见邱辉声音的那一刻,他几乎不敢呼吸,生怕下一秒那一头就传来“邱辉”阴冷的笑声。 “我现在在彤城,这里是我的故乡。”邱辉的声音异常平静,“有一件事我想请您帮忙。您能抽空来一趟吗?” 付军河不是没有想过这是一个骗局,“邱辉”假装邱辉,将他骗去彤城,然后像杀死那些无辜的女人一样杀死他。 可就像最初答应“邱辉”那样,他没有别的选择。 彤城太小了,名义上是城市,但因为气候和经济发展原因,年轻人已经大量逃离,一到秋冬,这里就像一座死城。 付军河来到邱辉在电话里告诉他的餐馆。数月不见,邱辉竟是像老了十多岁,神情疲惫,即便裹着厚厚的大衣,还是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付军河说:“邱医生,您……” 邱辉说:“我不能再回谦城帮助小笛了。” 付军河并未太过惊讶,在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料到这种可能。 “我连自己的心病都治不好,已经当不成医生了。”邱辉轻轻摇头,将一个U盘放在桌上,“我录了一段视频,里面是我的忏悔,还有我的不甘。我应该将它交给警察,可我其实是一个懦弱又矛盾的人。” “我知道我必须就‘他’做过的事给社会一个交代,我必须代替‘他’忏悔。”邱辉说:“可我不敢面对警察,更不敢面对被害人家属,和法律的审判。付先生,我想来想去,只有您能够帮助我。” 付军河拿过U盘,无言以对。 他隐约知道邱辉想要自己帮忙的是什么,他想要拒绝,他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可面对这样一双近乎干枯的眼睛,他愤怒不起来,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您说。”他低声道:“我听着。” “U盘里面是我录的视频,是我这一生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全部经历。”邱辉说:“我曾经想要改变自己,想用我的伤痛为饵料,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但最后,我却成了一个杀人犯。” 付军河下意识纠正,“杀人的不是您。” 邱辉摇摇头,“我就是‘他’,‘他’也是我。我应该为‘他’做的事忏悔。您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存在的人,您帮我收好它,将来有一天,如果您想将它交给警察,那就交给警察。我生前不敢面对我应得的惩罚,死后……死后就没有关系了。” 付军河讶然道:“您要……” “我该死。”邱辉说:“一命抵一命,‘他’害死了三个无辜的人,我必须偿命。” 付军河:“可是……” “我死了,‘他’才会死。”邱辉站起身来,朝付军河鞠了个躬,又将一个黑色的包放在桌上,“付先生,很抱歉,没能让小笛走出来。这里面是一些现金,你拿去给小笛找更好的心理医生。我,我就陪他到这里了。” 付军河目送邱辉从餐馆离开,摇摇欲坠地走进风雪之中。 半个月后,邱辉在家中割腕自杀。 邱辉存在U盘中的视频,付军河只看过一遍,便不敢再看。那是一段漫长的讲述,与血腥无关,与恐怖也无关,但让人不忍再看。 因为和屈笛一样,邱辉年少时,也曾经遭到成年人侵害。 付军河将视频备份,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并用邱辉给的那笔钱,给屈笛重新找了不少心理医生。 遗憾的是,没有哪个心理医生治好了屈笛的病。最近两年,当屈笛在网上看到余俊,一次次听余俊说起有关儿童侵害的话题时,屈笛的情况越来越糟糕。 再没有一个邱医生能够救屈笛,邱医生被“恨心杀手”杀死,也杀死了“恨心杀手”。 于是付军河在已知自己将来难以保护屈笛之后,成为另一个“恨心杀手”。 现在,邱辉录制的视频,就出现在谦城市局的电脑上。 “我是邱辉,今年39岁,在谦城杀害三名无辜女性的人,就是我。更准确来说,是我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格。这里是我的故乡,但在二十多年以前,我离开了这里。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存在,只是后来我选择性忽视了‘他’的存在。我对我做过的一切,‘他’做过的一切感到抱歉…… 我出生在农家,母亲早逝,父亲靠家里的几只牛羊将我拉扯到10岁。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他感冒了,家里没有药,他不肯去医院,一直拖着,最后拖成了肺炎,没能熬过冬天。 我成了孤儿,家里的牛羊被抢走,多亏语文老师照顾我,我才没有随父亲去。语文老师是个好人,他教我做人的道理,告诉我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但他到底不是我的父亲,无法像父亲一样保护我。 13岁的时候,我被两个男性侵犯。那是我这一生都不愿意回忆的时刻。 他们是村里最有钱的人,而我只是个孤儿,没有父亲,没有钱财,没有任何势力,伤害我,他们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我差点死去,村里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做的,但他们只是在村长的‘劝说’下,给我送了一口袋水果,算是慰问。 养病期间,是语文老师一家照顾我。他的妻子秀秀姐总是在掉眼泪,牵着我的手说,孩子,我们没有本事为你讨回公道,你只能靠自己,你一定要有出息,将来离开这里。我记住了她的话——我只能靠自己。 伤好之后,我的噩梦却并未结束。那些伤害我的人变本加厉,只是没有再将我折磨到需要进医院的程度。‘他’就是那时出现的,我知道‘他’的存在。‘他’是个疯子,抡起刀就砍。我的身体被打得伤痕累累,可是那些人尝到了苦头,也不敢再来伤害我。 但我害怕‘他’,‘他’让我成了村子里的异类,就连语文老师和秀秀姐都不敢再接近我。秀秀姐其实也是老师,教的是舞蹈。她曾经那样温和地鼓励我,目睹我砍人之后,看向我的眼神却变成了恐惧。我叫她,她却步步退后。那种感觉太奇妙了,就像照在我面前的光一寸寸离我远去,将我留在了黑暗里。 后来很多年里,我都记得她在教室里给我们跳舞的样子,‘他’……也一定记得。只是我记住的是秀秀姐给与我的照顾与爱,‘他’记住的却是秀秀姐那畏惧的眼神,和冷漠的遗弃。 16岁时,我在政府和志愿者的帮助下,离开了老家,坐在城市明亮的教室里。我的成绩很好,老师总是表扬我。‘他’很久没有出现,我刻意忽略他,久而久之,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我上了大学,学的是心理,靠助学贷款顺利完成学业,毕业后,我进入一个不错的心理咨询机构。如秀秀姐所说,知识真的可以改变命运。至少,知识改变了我的命运。积累够了经验之后,我在谦城开了属于我自己的心理诊疗所。和沿海城市相比,这里相对落后,人们对心理疾病不重视。这正是我选择谦城的原因,发达城市有很多知名心理医生,在不那么发达的地方,我可以帮助更多人。 我接诊了一个孩子,他叫屈笛。老实说,他已经不是小孩了,可10岁那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让他的心理停在了那一年。越是了解他,我越是感到难过,他的遭遇和我相同,他的父母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不断向他灌输‘你错了’、‘被伤害是丑事’之类的观念。他的心病非常严重。我尝试帮助他,但在帮助他的同时,我不断想起当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回来了。 每个人都在谈论‘恨心杀手’,包括我,但直到付军河先生带着音频来找我,我才知道,原来我就是‘恨心杀手’。 我潜意识里对于侵害的恐惧招来了‘他’。我终于明白‘恨心杀手’为什么专挑喜欢跳舞的女性下手。因为她们代表秀秀姐,‘他’恨秀秀姐。 我请求付军河先生给我时间。我决定和‘他’谈一谈。 我不能再待在谦城,每天睁开眼,看见谦城的一切,我都感到痛苦。多年前我选择谦城,是为了帮助这里患有心理疾病的人,而现在,我成了一个刽子手。 我回到彤城,尝试治疗我自己。但是我失败了,我和“他”一样,都是杀人犯,“他”不是别人,‘他’犯过的罪行,也是我所犯的罪行。 原谅我的懦弱,我不敢面对警察,更不敢请求谦城人民的宽恕。但我保证,‘恨心杀手’将不再存在,再也不会有人会因为‘恨心杀手’而死。 因为,我会杀死他。” 视频的末尾,邱辉面对摄像头跪下。后面是一段静止的画面,他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身后是白茫茫的大雪。 整个谦城警界,没有一人想到“恨心杀人”系列案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自产自销”了。视频已经播完很久,龚献还坐在桌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显示屏。 花崇在他肩上拍了拍,向走廊上走去。 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冷静。七年前的案子和现在的两起案子看似已经侦破,但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谦城警方去一点一点核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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