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分立,风云动荡,自也有不少英雄之辈纷纷涌现,想以一己之力搅动天下,许多世家也有自己的立场,到了崔咏这一代,他眼见隋帝雄才大略,也隐隐倾向北朝,但膝下几个儿子之中,只得崔珮一人有望出仕,便转而重点栽培长孙裴斐,谁知长子竟不声不响就干出这等事情! 崔珝的神情反应,都说明崔不去没有冤枉他。 众人惊诧莫名,慑于左月卫之威,一时不敢言语。 而被左月卫簇拥其中的崔不去,更是莫名令人觉出不敢直视的威仪。 崔珮原是看见大哥走向崔不去,生怕他为难后者,想过去帮忙解围,却冷不防目睹长兄被抓的场面,一时呆住了。 原先站在凤霄旁边与他说话的崔九娘,此时也迷惑地转向凤霄。 “他是左月使,那你,又是什么人?”
第105章 崔咏自然不知崔九娘问了凤霄什么,凤霄又如何回答,此时此刻,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眼前的变故上。 原以为崔不去至多也就是当众将旧事揭出来,或者寻个机会拜见郡守,请郡守出面主持公道,无论对方想做什么,崔家都有对付他的法子,单凭崔不去一人,最终只能以卵击石,无功而返。若他知情识趣,崔咏还能网开一面,要么让他跟着崔珮读书,要么让他去崔家名下的铺子打理经营,打一棒再给一个甜枣,足以让崔不去屈服。 人生在世,父母家族是最大的倚仗,顶多再加个妻族,可崔不去样样皆无,身体不济,妻族只怕也很难指望,他能活这么多年已是不易,崔家退让半步,肯让他留下,仁至义尽再无亏欠。 崔咏也相信,崔不去回来闹上这么一场,也就是想得到好处罢了,身世曝光对他本人而言,弊大于利,但凡崔不去还有点脑子,必不会愚蠢至此。 可崔咏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剑走偏锋,竟挑了崔大郎下手。 再看那些左月卫,玄衣长刀,来势汹汹,却只对崔不去俯首帖耳,便是崔咏再自欺欺人,也意识到一个不容改变的事实。 眼前的崔不去,已经不是昔日的崔不去,再不是能任崔家揉圆搓扁,随意处置的人了。 人生头一回,崔咏体会到心乱如麻的滋味。 他不能当众问长子,那样可能会让崔大郎说出更多不该说的事情。 “崔珝即便犯事,那也应该由郡守县令出面来捉拿讯问,不该是你……”崔咏咬着腮帮子,勉力压下心头愤怒,快步走到长子与崔不去中间,虽然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 崔不去冷冷道:“案情重大,特事特办,自然不必遵循常例,将人带走!” “且慢!”崔大面色如灰,崔咏却仍想做垂死挣扎,“你如此办案,说拿人就拿人,说证据确凿,却未曾见到证据,实在令人难以信服,我崔家自汉末至今数百载,凭的不是哪一朝天子的恩宠,而是世家风骨,门阀底蕴,今日你将我崔氏长子拘走,天下世家都会因此心寒,我们必要告到天子面前,求个公道!” 在场也多有世家著姓子弟,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听了崔咏这番话,不免心有戚戚然。 不少人出言求情,连县令也道:“今日文会盛典,名贤毕至,即便有案情,不能等宴散之后再办吗?”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还有人请元郡守出面,但新官上任,原本应该顺从民意的元郡守,却一反刚才的亲切,不发一言,作壁上观。 崔不去望向崔咏,看见对方眼中隐含威胁之意。 门阀势大,他今日见识到了。 若他现在拘走崔大郎,过几日就会有数不清弹劾他的奏疏飞向天子案牍。 世家之间同气连枝并非说笑,博陵崔氏的确有这个能耐。 可惜,崔咏遇上的是崔不去。 崔不去抬手,动了动手指,连眼睛都未眨,左月卫只看他的手势,根本不听旁人说什么,就将崔珝强行押走。 “崔珝里通外国,证据确凿,现押回京城交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左月局四部会审,诸位若有异议,大可前往京城告状申诉。但,若让我查到还有谁是同谋,恐怕你们申告不成,反会去跟崔珝作伴,那才称得上同生共死,义薄云天。” 他的语气甚至称得上轻柔,可目光所及,被扫过的人,都不由自主移开视线,无一敢与之对视。 崔咏见状,心头一阵绝望,心知今日除了崔氏,怕是无人敢出头与崔不去杠上了。 “父亲救我!父亲救我!”崔大呼喊,声音却终是渐渐远去。 血脉相连,心头抽痛,崔咏终是忍不住,拖着老迈之躯快步上前,差点踉跄跌倒,幸而崔珮眼明手快,将老父搀住。 “你、你这是公报私仇!”崔咏眼冒血丝,盯住崔不去,一字一顿道。 崔不去挑眉:“笑话,我能与崔家有什么私仇?” 崔咏脱口而出:“你分明是记恨你母亲的死,还有你从小——” “父亲!” 崔珮的声音唤回崔咏的神智,他的未竟之语也随之戛然而止。 崔咏嘴唇微颤。 是啊,他能说什么?说余氏的身份,还是崔不去的身世? 无论哪一件,都只会令崔氏蒙羞。 崔不去似笑非笑看他,好像笃定崔咏不敢说不敢问。 崔咏被这笑容一激,只觉胸口滞闷,连气都喘不上来。 左月局,左月使。 谁能料到崔阶在外面漂泊多年,非但活得好端端的,还拥有凌驾于一般人的权力与身份。 就算他当了官,若是寻常县令郡守,崔家也无须畏惧。 可对方竟然一步登天,如此年纪便已是左月局之首。 比他年长几岁的崔氏长孙崔斐,眼下还只是小有名声的士子而已。 崔咏不由后悔,后悔昨夜若是自己态度再软些,答应崔珮,让崔阶入族谱,是否今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正如当年孙大夫谎称崔阶已死,没有人想到疑点,没有人去寻找真相,因为那时,他们都没把崔阶当回事。 相较崔咏,崔珮的心情则更为复杂,他于心有愧,说不出指责的话,却又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兄被提走,只能委婉求情:“崔……尊使,再过半月,便是家父寿辰,能否请您高抬贵手,待过完这半个月,再来抓人?” 崔不去挑眉:“你怎么不说,等过完明年、后年的寿辰?” 这话便是明确拒绝的意思了,崔珮满心苦涩。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上天似乎要让崔家在这一日饱经风雨。 崔大郎才刚刚被带走,便又有本县县丞带着一干捕役寻上门来,说是崔家的保宁堂出了事,孙大夫开错药方谋害人命,如今已经被抓捕起来,但保宁堂是崔家名下的药铺,出人命的那天,所有相关人等都要被带回去讯问,这其中就包括了崔三和药铺伙计。 伙计已经被带走,崔三却在崔家,县丞这才带着人上门。 县丞知道,博陵崔氏家大势大,今日又是文会,恐怕不好说话,原想等文会之后再找县令悄悄想法子,没想到崔不去率先发难,抓了崔大郎,县丞灵机一动,觉得大好机会,不想错过,赶紧便召集人手上门。 屋漏偏逢连夜雨,崔咏差点当场白发。 他看也不看一脸为难的县令,手指崔不去,颤声道:“好,好,算你狠!” 崔不去懒得解释这件事与自己无关,转头看县令:“既然案发,该拿人便拿人,不过我想跟着去旁听此案,不知可否?” 方才一直未曾开口的元郡守也道:“我也去瞧瞧。” 两尊大神都开口了,县令哪里还敢拒绝,忙道:“两位这边请!” 二人一走,余下众位来客面面相觑,谁还有心思继续吟诗作对,便都纷纷起身告辞。 崔咏也无心思作陪,他由下人搀扶至书房独坐,让崔珮和管家去送客。 崔家女眷听闻消息,都想过来求崔咏去救人,可崔咏心里清楚,崔三的事情也就罢了,崔大郎这次恐怕在劫难逃,谁也救不了。 唯一能救他的人,巴不得看崔家笑话,又怎么会伸出援手? 送客归来的崔珮推门而入,看见瞬间好似老了几岁的崔咏,不由心头一酸。 老父意气沉沉,抬首问他:“你说,我现在亲自去求他,跪下来,他会手下留情吗?” 他是谁,无须多说,崔珮明白。 “只怕,不能。”沉默片刻,崔珮实话实说。 崔咏闭了闭眼:“都怪我,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我当年既未做绝,反倒是留下后患。” “父亲!”崔珮大惊,听这意思,仿佛崔咏后悔的不是当初对崔不去不好,而是没有及时斩草除根。 崔咏淡淡道:“其实我最看重的是你,你的聪明才智远胜其他兄弟,可惜唯一的短处,便是太过心慈手软。” 崔珮沉默片刻:“大哥果真私通南朝?” 崔咏苦笑:“大郎自小,勤奋有余而资质不足,为父一直不敢彻底放手,便是怕他无法接掌这份重担,谁知他为了表现自己的能耐,竟铤而走险……” 崔珮急道:“方才崔……他也说了,大哥的事要经过四部会审,还有转圜的余地,但保宁堂出了人命,却是迫在眉睫,孙大夫活人无数,怎么会开错药方误杀人命,这其中恐怕另有蹊跷,父亲快想想办法救人才是!” 崔咏冷冷道:“不必你操心,当年若非孙济民帮忙,他如何能装死逃走?若那孽种还有点良心,必然会想方设法帮孙济民脱罪的!” 崔珮怔住,只觉眼前父亲,竟多了几分陌生。 “祖父!我有要事相见!” 拍门声打断了父子二人的沉默,崔九娘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崔珮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纷乱,转身开门,低声道:“九娘,你先回去歇息,这里……” 崔九娘打断他,急切道:“四叔,你听我说,与左月使同行的那人,才是真正的解剑府二府主凤霄,我听说解剑府与左月局各行其是,不相归属,且彼此有监督之权,若是请凤公子出面,说不定能帮忙说情,救大伯和爹爹他们!” 崔珮一愣:“你说的可是真的?” 崔九娘连连点头:“我先前与他们一道入城,凤公子的确不似崔公子的属下,一路上两人还经常斗嘴,要说朋友,也不太像。” 崔珮回望崔咏。 崔咏自然也听见了二人对话。 “他如今走了没有?” 崔九娘忙道:“我再三恳求,他才愿留下,多逗留片刻。” 崔咏沉吟片刻:“九娘去,不,四郎你与九娘一道去,亲自将他请过来吧。” 凤霄果然还在。 他未随崔不去离去,反倒在崔九娘的陪伴下,游遍园子,赏尽花色,其悠然自得,与崔家人的焦灼,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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