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只有对于孩子来说,葬礼的悲伤气氛才是最单纯的,但对于成年人来说,比起躺腩砜在棺木里,被白色与黄色菊花环绕的逝者,现场的活人间的人情世故才是更值得关注的。 彭飞走了过来,接近谢雨枫,压低嗓音:”这次收了多少钱?“ ”还没点。“谢雨枫捋捋短发,她的眉毛拧了起来,她眉眼凌厉,这样一看一张脸竟变得狰狞,”彭飞,你妈办白事,还得我出钱,什么意思?“ ”这不是报社发钱没多少嘛。“彭飞脸上挂不住,有些尴尬,”不过我之前帮你办了事,你也升职加薪了,对吧,雨枫?“ 谢雨枫望着中年男人强行撑起的笑,脸上的皱纹都随着笑容皱成一团,他已经比大部分中年男人强了,没有发福,也尚未秃顶,看起来颇为端正,但谢雨枫太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都说相由心生,一点不假,那点庸俗和鄙陋在彭飞的五官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要不是碍于场合,恨不得往他的脸上呼一巴掌。 去世的是彭飞的母亲,她两年前摔了一跤,跌成了半身不遂,这两年来几乎全是谢雨枫在照顾,换床单,被套,尿布,帮她翻身,每一个都伴随着令人难堪的污秽,那股腐朽的气息一直萦绕着谢雨枫,她把自己洗了多少遍都抹除不去。而彭飞则借着跑采访的理由,用不回家的方式轻松地逃掉这些一日日重复的苦役。 她的婆婆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她的耐心就这么一层又一层地被磨去,原本对老人的感情也冷了下来,说句不好听的,在老人最后咽气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有些阴暗的庆幸的。 虽然如此,谢雨枫的大脑很清楚,造成她现在处境的不是别人,她不该去怪罪那个无辜的老人,因为罪魁祸首就是彭飞。 如果单是不负责任,倒也罢了,可彭飞认识苟通海,这件事戳穿了最后一层体面的遮羞布。 虽然彭飞为自己的做法提供了充分的依据:之前他采访社会无业人员时认识了苟通海,之后一直保持着联系,然而谢雨枫没有他想的那样单纯好骗:彭飞进入记者这行也有十多年了,采访对象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为什么只有苟通海这个人得到了他特别的关注? 或许她当年面对风华正茂,一开口就是一段现代诗的彭飞是爱过的,但时过境迁,漫长的柴米油盐和猜忌把所谓的风花雪月都摧折得渣都不剩。可以说,女儿才是她依然维持着那张结婚证真正的原因。 月城市的丧葬礼仪在简化,不需要再守七天,也不需要葬礼后儿女有什么表示了,刚升职加薪的谢雨枫扫了一眼理财产品的销售量,微叹了口气:今天还得她亲自去鸿光一趟,否则这个月的销售额又该垫底了。 这么想着她换上了跑销售惯常穿的那套西装,并拿出了日升集团的胸牌,她对着那个logo勾唇笑了一下,然后把那个她看不起的东西别在自己的胸口。 “申哥,不好了!”黄决慌乱的嗓音匆忙地从宿舍走廊那一头飘了过来,申路河疑惑地拦住气喘吁吁站不稳的后辈,问道:“发生什么了?好好说话,别急。“ 这句话对黄决没什么作用,他抽出一份皱巴巴的报纸,塞到申路河眼前,舌头都大了:”哎呀,这个事,就是……唉你自己看吧!“ 申路河瞟了一眼,才知道自己上了报纸。 他还没有上头版,就是占了社会新闻二分之一的版面,第二行就是记者彭飞的大名,正义而坚定地控诉着申路河等”殡葬工作者“的行为。 申路河只看了文章的一半,就懒得往下读,随手把报纸丢在一边,有些无聊道:“个报社跟着彭飞他鬼款,连个审稿的都毛,是真莫得写了?” 申路河一向都是温柔如三月春风的人,对谁都是一张好看的笑脸,相处久了,会给他人这个人根本没有脾气的错觉,不管被怎么搓圆搓扁都是那副样子。 可是就算在梦里,也不存在完全没脾气的人,申路河也是这样,一旦控制不住情绪,他就会冷不丁地蹦出几句方言,像顿时变了一个人一样暴露出不体面,但是真实的一面。 黄决与他没认识多久,一时间似乎不认识申路河一样,僵在了原地,申路河看出了他的手足无措,柔和地笑了笑:“没事儿,不用管他们怎么说。” 说来,暑假就这么轻轻地流淌了过去,申路河看了一眼日历。他这两个月用各种方法,试图进入鸿光养老院,但无一不被拒绝了。 再试探下去,或许他的目的就被发觉了,所以就算不甘心,也只能暂停了混入鸿光养老院的计划。 今天难得地无事,申路河打算再回一趟翟诚岳的房子,以期得到更多的线索,或者他根本不是想去调查,单纯地想要在熟悉的环境待着,能多少触碰一点翟诚岳留下的东西可以让他平静下来。 说到那间房子,申路河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上次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最后不欢而散的人。 翟望岳,那个小心眼又别扭的年轻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这个问句只在申路河的脑海里转了一圈,就迅速流了出去。 他也不用自己担心。申路河捏着轮渡的票到了轮渡。虽然已经九月,然而月城市的气温还是没有降下,空气里的湿度到了临界点,是山雨欲来的气息。申路河的鼻子已经经历过大场面,肆虐的汗味引不起他内心的任何波动。 这时,随着人群的挨挤颠簸,一个沉重的行李箱刹不住向前滑动,在他的脚下绊了一下,塑胶滚轮压在他的鞋面。 申路河下意识地向那个地方看过去,是个长发的年轻人,一簇长刘海儿遮在了眉间,发下没有消退的淤青若隐若现,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散着长发也不方便搬动重物,所以黑色的长发被一根绳草草地绑在脑后,发丝垂落在他挺阔的肩上。 他背后松垮地背着一个双肩包,深色的短袖格子衬衫里套着黑色T恤,虽然简单,但他的气质却格外地引人注目,仿佛靠近他的片刻,可以让周围的炙热瞬间冷却。长发是男性最难驾驭的发型,之前申路河见过的所有例子都像邋遢的原始人,毫无美感,但也就是翟望岳身上这种特质,使他搭在肩头的黑发都染上了静谧的气息。 “哦,抱歉。”那个淡淡的嗓音飘过来,申路河悚然一惊,本来将要转到别处的目光被那个人吸引,在申路河的注视下,他一手拖过行李箱,这个动作让他的手臂上青筋毕露,他抬起头,刘海滑到一边,是一张精致而熟悉的脸:“申哥?”
第13章 申路河在有限的时间里思考了下,翟望岳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其中最有可能的那个,大概就是大学报到了。 可……他不是说腩砜过,考得越远越好吗? 申路河没找到答案,只好虚心地问翟望岳:“你这是去哪里,小望?” “月城大学。”翟望岳简单地回答,但无疑证明了申路河的猜测,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确定一次:”去报道?“ “那还用说嘛。”翟望岳说着就满不在乎地移开视线。过了两个月,申路河不确定翟望岳是否还在单方面地和自己赌气——他的心思比月城九月的天气还要难以揣测。 所以申路河也只能从他的外表勉强推断一二。明明是至关重要的大学入学,他却依然孤身一人,父母没有一个在身边。大概是和家人起了什么矛盾吧。申路河先是下了这样一个考语。 于是他接着问下去:”月城大学啊,还不错。什么专业?“ 翟望岳更加惜字如金,只是硬邦邦地吐出四个字,毫无修饰,因此显得粗粝不堪:”社会工作。“ 这时,河上的风撩起了他刘海的一角,翟望岳被掩盖的额头露出一小片,新添上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一下子吸引了申路河的视线。他顿了一下,不假思索问:“小望,你额头怎么了?” 翟望岳抬起手指在伤口旁的地方敲了敲,眼珠滚动,经历过上次的不快,他就懒得对申路河使用恭敬的语气了,说什么都是爱答不理的样子:”烟灰缸砸的。“ 话音刚落,翟望岳就飞快地把刘海覆盖了回去,生怕泄露半分一毫。 申路河立刻停止了对这个话题的刨根问底。社会工作,一看就不像孤僻的翟望岳会自己选择的专业。他早就知道翟诚岳的父亲脾气暴躁,但确凿的出现在翟望岳脸上的淤青还是给了他一点冲击。想必那不是一次普通的吵架。联系到翟望岳最终留在月城的选择,申路河心里像坠了一块铅。他沉下嗓音:”那,好好擦药,别留下疤了。“ 翟望岳不置可否,但申路河主动接过他的行李箱:”要不我送你去学校吧?“ 翟望岳正要开口说话,申路河立刻补充道:”我今天没什么事。“ 翟望岳凝视着申路河的侧脸,申路河的相貌很平淡,不算是浓艳的那种,眼睛像一方狭小的圆形玻璃鱼缸——翟望岳小时候养过一缸,但里面的金鱼很快就死了,翻着白眼漂浮在水面上方,和水藻一起散发出腥臭的气味。 申路河却让他回忆起埋葬在他回忆深处的小东西,他眸子里流转的波光像摇曳着那翩然的鱼尾的影子,被厚厚的玻璃折射出粼粼四散的几何图案,不像是给人以压迫和恐惧感的深海,它毕竟只是一个鱼缸而已,从哪一个角度去观赏都没有什么攻击性,人畜无害的小景致。 诚然,他已经看穿了申路河表皮下的真面目,可不知为什么,他再也无法勉强自己拾起初遇申路河时的厌恶。同样的,他也无法拒绝申路河半真半假的好意。 毕竟他十多年来,接受的类似的好意太稀缺了,所以来不及过度检验它的纯度,就像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贪婪地握住了。 他们到达月城大学门口时,一场大雨终于憋不住,倾盆而下,这无疑是给开学的混乱雪上加霜,私家车在校门口堵得像一团粘稠的浆糊,只能徒劳地在雨雾中打着闪光灯,鸣笛此起彼伏。 红马甲的志愿者来回奔波,热情地询问每一个刚入学的新生,有什么要帮忙的。申路河和翟望岳都没有任何的雨具,被从头淋到脚,非常狼狈。行李箱的滚轮是没法在泥水四溅的路上滚动了,只好提在手里,虽然对于申路河来说那点重量完全在他预料之内,但终究还是十分不便。 大概是被雨冲坏了脑子,申路河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翟望岳宿舍的位置,还没等志愿者近身,翟望岳就先行一步挡在申路河前方,在他出声之前断绝他一切的想法:“不用了,谢谢。” 说罢,转向申路河,申路河双手都提着行李箱,实在无暇分神,翟望岳下意识地按上那个狭小的手提部分,本意是帮申路河分担一点,但汗水和雨水淋漓的手指立刻缠在了一起,申路河来不及保护自己的手指缝隙,干涸的疤痕被潮热的皮肤的触感刺激,下意识地做出了应激反应,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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