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不干这种事!” 江行峥涨红着脸色起身,一时间,气得手指都在发抖,“纳征大帖已经过了,她玉带娇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什么为了我的前途,看人家得势就巴上去,落势就一脚踢开,我江家不该做这种丢人的事!” 江父两眼一瞪:“你这孩子争什么意气……” “父亲不用再说了,八百缗可以没有,但玉带娇,我娶定了。您请回吧。”江行峥深喘了几口气,才算是缓缓找回自己的神志,那鸡汤也没有胃口再喝了,转身坐回去桌案后面,哗啦哗啦地翻起公文。 江父江母见他不理自己,只得连连叹气,把那鸡汤小心地放回食盒里,口中不住地念叨:“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辉复巷的小院难得这么热闹,朱十在,耿逸春也在,矮桌上点着纸灯烛火,邝简盘膝坐在地席上,分别给两人倒了杯茶:“明天守备衙门就会敦促镇府司下发死刑令,名单我看过了,茨菇在第一张单子上。” 朱十惶惶,睁大了眼睛:“……啊?” 邝简:“你别害怕,这个死刑令是争取过来的,衙门间是必须拿到明令,犯人才不会被镇府司私下处置,茨菇也才能从诏狱调到刑部监牢。” 朱十一介布衣,俨然不懂这其中的差别,只懵懂地看着邝简:“什么意思?” 邝简:“大明对死刑案很重视,只有镇府司签署并不算结成了铁案,相关案子要移交到三法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对其依次覆审,三个部门都一致同意之后,才能进行最后勾决,执行死刑。” 耿逸春点头道:“对,这一招看着险,其实最容易找到转机,别的两部我不清楚,但是至少在大理寺这一关肯定是不会同意的。我看过邝捕头拿到的口供物证,证据足够扎实,我会出面把案子留中,要求刑部覆审的。” 朱十还是有些懵懂:“那这样茨菇就可以得救了?” 耿逸春苦笑一下:“并不是,按照以往惯例,刑部很有可能坚持原判,你知道现在风向不好,事关太平教的案子,很多官员还在观望,镇府司若执意原判,都察院、刑部未必敢有异议。” “那……” 邝简:“你放心,耿少卿的最后一关会把住的,刑部若是坚持原判,他再把案子打回去就是了。” 朱十紧皱着眉头:“那如果刑部御史台一直坚持原判呢?” 邝简:“那这件事就进入拉锯了,往返三次以上,三法司就可以劝说守备衙门进行干预,到时候案子就不是镇府司一个人说得算了,多方势力都有可能介入,茨菇只要是无辜的,随时都可以翻案。” 邝简最后一句话无疑给了朱十信心,他的眼神从迷惘变得清晰,紧接着用力点点头:“知道了!” 耿逸春:“不过邝捕头说的这些事情我们都可以周旋,但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要茨菇配合我们,她那边若是松了口,我们外面再努力都是无用。” 朱十:“您说,她要怎么配合?” 耿逸春:“因为是叛斩刑,犯人亲属这两天一定会被喊去见最后一面,你一定要见到她,并且说清楚,不要随便认罪,更不要莫名其妙地招供……至于具体怎么说,我等下教给你……” 耿逸春和邝简都是同一类人,正直,廉明,颇有手腕,两个人深入浅出地把事情跟朱十解释清楚,让他对这件事和营救方案形成基本的认识,然后再告诉他能做什么、必须做到什么。朱十拿着纸和笔,急急忙忙地记下耿逸春教给他的话术,邝简见一时没有自己的事了,推席起身,绕过屏风去看杀香月。 杀香月家中都是仿古式样的家具,三叠屏风后,他坐在碧纱窗影下,矮榻上摆着小几,人正抱着膝盖在灯下看东西,淡紫色的衣裾铺下床,雾溶溶地漫漶到眼底。 “你怎么又在看那副画?” 邝简拨开衣裳躺倒在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唯恐让人听见。 杀香月卷起画轴,轻轻地瞪他一眼:“好看还不许人看呀。” 邝简忍不住地笑,扯着他的袖子,一下一下地拽:“什么好看?说说,画好看?还是人好看?” 画中三月,杀香月端着鱼食盒子侧身喂鱼——自己偷偷端详自己的画像就够奇怪的,杀香月不答,把画轴放到一边,欲盖弥彰地抽出一张营造法式图,邝简支起下巴假模假式地跟他一起看,一边看还问:“怎么不看了?刚不是看得挺好的?” 杀香月受他嘲笑,回身直接搡了邝简一把,翻身跨坐在他腰上:“将来我若是死了,我就把这幅画带进棺材里!做鬼也天天看,邝捕头,行了吧!” “看不出啊,你还会想这么长远的事情呢?”邝简失笑,捋着杀香月的后脊背,不懂他这是什么残暴的形容。 杀香月不喜欢被他抱,挣扎着就要起来,邝简知道杀香月性格磨人,猫似的,凡事他主动,可以,别人主动,不行,便强硬地压住他的后脑勺,一手伸到下面,用力地捏他摸他:“那副画不算好的,你喜欢,将来我画别的给你……” 邝简翻身,用力地箍着人,不让人挣脱,一边攥着他的要害,一边贴着杀香月的耳朵尖,不住地朝他耳洞里呵气,两个人没有正事儿,吱吱扭扭磕磕绊绊地在里间亲热,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外间传来耿逸春的声音,看样子是谈完了事情。“无渊,出来送我!”他在外面喊,杀香月在里面喘,叉着腿,塌着腰,眼神都虚了,看了眼外面,回头又看邝简:“……用我出去吗?”邝简起身,飞快地漱口洗手,把衣裳弄平整:“不用,躺着吧,我立刻就回来。” 朱十和耿逸春已经谈完了,朱十正笨拙地收拾他那用狗爬字记下来的紧要事情。邝简一脸正经地从里间走出来,浑身上下不露一点破绽,迈着大步正要送耿逸春,朱十忽然急趋几步,悄悄拉住了邝简的衣角。 邝简意外地看回去:“怎么?” 朱十局促道:“耿少卿帮小人这么大忙,我是不是要、要表示些什么啊?吃顿饭还是……”说着就要往衣兜里掏东西,“这还要麻烦邝捕头您……” 邝简立刻挡住他的手,眼光瞥了眼门口的耿逸春,沉声对朱十道:“什么都不用,我们帮你只为鸣冤,你搞这些小动作,反要弄巧成拙。” 说着催促了他几句,自行去门口了,辉复街这一代还算清雅,街上遍植香桃,路上也僻静,耿逸春站在街角暗处处,看着邝简出来,邪邪一笑:“你还有别的事情让我做,对吧?” 邝简四下看了眼,二话不说,从腰间拿出一块丁子香递给他:“帮我弄一个人。” 耿逸春接了,问:“谁?” “江行峥。” “他?”耿逸春对这最近炙手可热的名字很有印象,只问:“你想怎么办?” “你们三法司移交案子的时候,是不是要落首告人?” 耿逸春:“这是衙门大案,也未必……啊……落!必须落!你要落他?” 邝简失笑,好像在笑这发小表情过于夸张:“他本来就牵头捕人,想个法子让他在首告人上签个字,也是名正言顺。不难吧?” “难倒是不难,不过他怎么你了?”耿逸春抱臂,笑呵呵地反问:“你这是要断他仕途啊。” 茨菇这件案子闹起来小不了,一旦进入拉锯战,守备衙门下场,最后结果又是茨菇无罪释放,那谁首告,谁遭殃,闹得越大,首告人越不可能逃脱责罚,以江行峥现在的根基,只要来这么一下,一个终身撤职是免不了的。 耿逸春没想到,他这么个远离朝局、反感政治操弄的发小,阳谋游刃有余,阴谋居然也这么举重若轻,“这不是你风格啊,我可是很多年没见你针对谁了。” 邝简靠着墙,云淡风轻地笑了下,正巧有林家灯火点亮照过来,香桃叶簌簌一动,在他的下颌处清晰地切除尖锐的线条棱角。 “懒得针对他,就只是想看他赶紧滚蛋而已。”邝简解释道。 耿逸春轻轻啧了一声:“不过我可听说有人给这个小子撑腰,你知道是谁嚒,给兄弟先透个底?” 说话间,朱十也抱着他的褡裢缩手缩脚地出了门,邝简心照不宣地看了耿逸春一眼,没明说,只是道:“放心吧,他身后那个人若真是爱重他,便不会让他搞这么多惹眼的事了。”紧接着拍了下那战战兢兢的小木匠肩膀,朝耿逸春摆了摆手:”回去了,办妥知会我一声。”
第66章 茨菇叶(3) 五月,镇府司移交太平教案三十余例,谁也没想到茨菇案会闹得满城风雨。 那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人物,古御街街口的大榕树下支馄饨摊的贫家女,被何家姑嫂检举身带红莲纹身,曾与太平教交往而被判斩监候,御史台审核,没有问题,刑部审核,没有问题,到大理寺,耿逸春将其案卷一拦,称此案有疑,问这个卖馄饨的女犯每日行动只在家、馄饨摊、药房三处,她若是太平教,她在教中是做什么的?是谈了什么妖言、藏了什么妖书、聚众散播了什么太平教义?是违反乱纪了,还是兴风作浪了?一个久远的莲花纹身,何以指认她就是太平教徒? 这一问,把刑部也问愣了,心说我们哪里知道这些,这都是镇府司抓的人。 耿逸春将案件一捋,批复道:此案有疑,撤回重审。 刑部也不想搅合这一摊乱事,一看原告人:得,江行峥,便立即通知了镇府司江行峥协助复核。 是时,江行峥正忙着太平教情报梳理追捕,哪里顾得上茨菇这个名字都会不正经取的小人物,刑部让他复核,他便惯例交给手下弄清楚,而对于大理寺打回原案卷,不曾有过一点点的防备,只以为大理寺号称慎刑,对一些案卷审理从轻从缓也属正当。 江行峥手下有一员名叫曲宝的小旗,颇通刑名,办事利落,三日后,他详细追溯了茨菇少时曾被太平教香坛坛主纹绣莲花、长期在太平教滞留生活的证据,同时串联前一个月的太平教刺杀案,声称茨菇逗留之地正是曾经太平教徒的香坛原址城西斗姆庙。 这份申文很快重新递交过去,刑部代为传达。 耿逸春看后又问:茨菇被滞留斗姆庙时只有五岁,是家中父母无暇看顾才不得已的寄养之举,纹绣莲花时也只有五岁,对教坛中人的行为无从抵抗,况且她十一岁搬离城西,已经许久不曾回到斗姆庙,用一个月前的刺杀案牵强附会,不应该吧? 说着将案件一捋,批复道:此案有疑,撤回再审。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了:一次还能说是巧合,两次都是这样,这是什么意思?刑部和江行峥一起纠结,而与此同时,因为有了初步的翻案证据,朱十趁机跑到镇府司门口大喊冤枉,同时喊冤的,还有三十余所有事关太平教案的亲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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