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成大斌气势汹汹地将一摞审卷拍在桌上。 “教唆两个姑娘杀人,亏你想得出来!” 这提审室安静太久了,空气憋闷,气氛凝滞,铁塔般的汉子忽然破门而入、先声夺人,便是里面的书手都是跟着一颤,但桌后的杀香月像是没反应过来,视线从自己交握的手指上移开,迟缓地抬了下眼皮: “……什么?” 他的表情有些懵,没睡醒一样,成大斌两手撑着桌子居高临下,声音低沉而凶狠:“胡野案!还用得着我跟你细说嚒?玉带娇、琉璃珥已经押进来了,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嚒!” 杀香月眼中流露出警惕,但还是那个淡淡的表情:“是谁指认我做了什么嚒?” “没点证据也不会把你叩进来!”成大斌气势十足,骤然站直了身体,抱住健硕的手臂,“现在就是看你态度的时候,两个小姑娘就在隔壁审着呢!你是想自己说,还是被人逼着说!” 杀香月交握的两只手忽然紧捉,瞳孔轻轻一缩。 成大斌是老公门了,手底下过的凶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杀香月再会装,他也能将这些小动作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他哼了一声,目光如炬地瞪着他:“主动交代叫立功,你想宽大处理就尽快,待隔壁一吐干净,我也不必与你多费这口舌!” “她们到底说了什么?”杀香月眼露怀疑,目不转睛地盯着成大斌。 “是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成大斌紧抿双唇,不耐烦地再敲一次桌案,桌上的烛台“砰”地惊险地一跳,他粗声粗气地逼问:“说不说,赶紧的!你是怎么联系的玉府小娘子?怎么买通的牌匾龟公?衙门没有时间跟你在这儿耗,拿完小姑娘的证词便要下工了!” 烛火掩映,两个人一高一低地对视着,成大斌眼见杀香月呼吸转轻,露出动摇的脸色,胸口正缓缓腾起一股喜悦之情,可就在杀香月张口交代的那一霎,那紧绷的氛围瞬息间烟消云散,杀香月忽然“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清爽明丽,宛如出谷黄鹂。 成大斌的脸色倏地一僵。 “教唆杀人,这可不是小罪名啊……”杀香月带着悠悠的笑意,眼错不眨:“人证、物证、口供,差爷总要实实在在地拿出一样来,让我分辨分辨。” 成大斌骤然沉下脸色。 杀香月若无其事地叉了叉手指。 他的眼神并不挑衅,一张云淡风轻地脸,仔细端详着成大斌的表情,声音细细缓缓:“怎么?没有是嚒?应天府这办案习惯可不好啊。” 成大斌面色转为冷峻,冷冷哼了声,“你且自作聪明罢,我们已掌握琉璃珥当日行凶后是如何离开叫佛楼的,你提供了身份凭证,协助她逃跑。” 杀香月无动于衷地耸了下肩膀:“你说的琉璃珥是叫佛楼的那位名妓是罢?差爷,请您讲些道理,胡野案发后我直接被邝捕头捉了来,应天府上下作证,我整夜都呆在这里。” “那是因为你有同伙!”成大斌倾身拍案! “哦,同伙,” 杀香月脸上掠过明显的不快,紧接着,又不慌不忙地微笑:“在哪呢?” 他的脸太精致了,烛光下近距离地看,精致得几乎生出不祥之感,成大斌居高临下,怒火勃发,那双细长清秀的眼就仰望着他,静静地,目不转睛地仰望着他:“原来应天府办案全靠猜嚒?案子破不下去了,所以来我这儿碰碰运气,万一眼前这个蠢货忽然失声大笑、自供罪行呢?万一他和凶手真的有联系呢?万一自己真的能诈出些东西呢?……差爷是这个打算嚒?” 杀香月好整以暇,轻轻柔柔,痛击其弱点。 成大斌呼吸转粗,脸上的血管,剧烈跳动。 “这可不好啊……”烛火轻柔,杀香月端坐于案却摇曳生姿,他抬着下颌,嘴角微妙地朝着审讯人翘了翘:“玉带娇、琉璃珥,这一听便是两个小姑娘的名字,应天府现在连小姑娘都摆不平了……啧,真丢人呐!” 门砰地被人从外面甩上——! 屋外,邝简缓缓地翻动那明显存在停顿的审讯口供,表情复杂:“他真这么说的?” 成大斌脸色发青,气到说不出话来,那手书灰溜溜地站在一边,不敢则声。 这俩人谁也说不清楚刚刚的审讯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成大斌一场雷霆怒斥准备充分,那身处弱势的疑犯忽然间便翻了盘。手书确信那人说话时没有情绪激动,也没有大喊大叫,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闪电一样惊心动魄,明明每一句话都彬彬有礼、没有异常,可听得最后他竟不知何时停下了笔去看那发声之人,烛火分明,手书确定那面相白净的男人没有挣扎,可困在椅子上的那道铅紫色身影却好像已经腾空朝眼前人扑去,那眼神,那声音,那神态,镇定妖异地混合出一种如妖似魔的邪气,小书手背脊生汗,匆匆一瞥,神魂就仿佛已被人抽干。 成大斌脑门冲血,过了好半会儿才说出话来,开口就是骂这是世间少有的阴邪反骨,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主儿! “轮轴审讯,他不是厉害嚒,我们审他个三天三夜,就不信他不说!” 邝简摇摇头:“没用的。” 成大斌不知杀香月乃太平教重要头目,玉、珥二人乃太平教预备信徒,刚刚审讯他只按寻常凶案流程进行。邝简看完那残缺不全的口供,成大斌虽铩羽而归,却也明确地审出一个讯息来:杀香月确信两个姑娘不会背叛他。 以往团伙作案应天府很容易提审侦破,是因为凑在一起的多是乌合之众,他们贪生怕死又心怀鬼胎,提审室一关,人人主动招供、积极变节,可玉带娇、琉璃珥不属于他们这个情况,她们连死都不怕——邝简不知道杀香月是如何操纵她们,让她们做到这个地步的,但眼前局面就是:姑娘们不松口,应天府证据不足,杀香月立不败之地。 “那就这样放他过去了?”成大斌叉着腰,焦躁地踱步,“等那个徽州府的讼师一来,他又被保出去了!” 邝简压着眉头,抵着下颌:“当然不能放。” 这人太危险了,这次无论如何不能放。 提审室里,杀香月浑身放松地仰靠在椅子上,烛光映着他半张脸,他怡然自得,闭目养神。 天已经黑透了,然今日衙门事多,还有一些人府内逗留着,外堂人头攒动,钱锦和几个小喽啰闲来无事地探头探脑地凑在一起,一边看着邝头那关得死紧的值房,一边窃窃私语,忽然间,他们听到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受那无端的紧张气场所染,他们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身体一绷,嘴上磕绊了一下:“大、大人……” 门“嘎吱”一声开了—— 椅子上安安静静的杀香月猛地弓起身体,凶狠地俯下|身去——那是瞬间的变化,杀香月的额角凭空滚出豆大的汗水,眼底垂泪,嘴巴张开,紧接着,那求死不得的痛苦爬满了他的全身,他手臂拗折,碎骨摩擦,肢体颤抖,如遭极刑。 值房外,四爷一脸严肃地探进头来,朝着屋内人唤了句:“无渊、大斌,过来一趟。” 邝简与成大斌正讨论着杀香月的处置,此时匆忙对视一眼,敛容闷声,敏锐地察觉出几分不妙。 粘稠的深红色液体,一滴一滴地从杀香月的指缝里渗出来…… 暴烈的疼痛从他身上碾过去,离开了,杀香月深深呼吸一口气,鼓噪的耳朵里隐约传来外面的脚步声,大概有三人,脚步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许久,他缓过一口气,擦干脸上的汗水,把嘴里那半口血冷静地咽回去,然后仰起血色尽失的脸,无力地抵住铁椅子的椅背。 应天府府尹的值房内,李敏匆匆换下官服,听到下属进屋的声音,转过身来,单刀直入:“怎么回事?邝简,听说你让大斌擒了个太平教回来?” 这问题太突然,又是兴师问罪的口气,成大斌哪里知道杀香月的内情,正要阖门的手一顿,目光倏地看向邝简—— 而邝简心头一突,抬头看向四爷—— “无渊,你不能一直这样一个人扛着。” 昨日深夜,四爷严肃的神情还历历在目:“上次逄府案你就私自行动,这次胡野案乃镇府司锦衣卫主理,你瞒着江行峥且不说了,可你审朱十、安排他行动,跟谁商量报备了?太平教一事非同小可,李大人必须知情。” 邝简蹙紧眉头,瞬息间压力倍增,他还没准备好怎么和李大人说明情况,四爷已先他一步报告—— 与此同时,提审室内,杀香月已经完全从痛苦中恢复过来,毫不讲究地将手中未干的血迹往深紫色的下摆处蹭了蹭,对着屋顶,睁开冷酷的眼。
第42章 李敏没有多余的表情,坐在桌案后沉沉地看着邝简。 他乃宣德四年进士,从翰林院放知县、到知州、再到金陵三品大员,丰富的阅历经历琢磨出饱经沧桑的眼,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邝简沉肃了脸容,飞快地整理思路。 四爷说得对,杀香月或许名不显时,可一旦牵连到太平教便不能不严肃以待,邝简要怎么瞒?他能怎么瞒?应天府是邝大少爷的主场,可上面还顶着好几片天,府内这么多的眼睛耳朵,李大人早晚都是这一步。 “上午才夸你一句,下午便先斩后奏。”李敏看着邝简:“那个杀香月,怎么来路?” 他能这么问,便是已了解了情况,邝简深知此事严肃敏感,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便干干脆脆地交代明白:“明里官府匠师,暗里太平教头目,之前淮安府胡肇案、金陵四位户部大员扼喉案,镇府司储疾案,连同这一次胡野案,皆是他所为。” 邝简没有文过饰非,将自己所知的几桩大案直接打包扔了过去,四爷默不作声,李敏沉吟颔首,最震惊的莫过于屋中的成大斌,做他们这一行第一桩要事便是分辨犯人,他刚刚在审讯室中吃了闷亏,出来却也只当杀香月是寻常作奸犯科之徒,不曾想此人文质彬彬的外表下竟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冷血杀手,手提一串的人命。 “凶手交代罪行了吗?”李大人问。 “暂时没有,”邝简没有含糊其辞,“目前也缺少可以将其绳之以法的有力证据。” 李大人:“那便不要为他分神了,太平教不在应天府管辖范畴,将他尽快移交镇府司。” 李大人态度明确,应天府既没有铁打的证据,便尽快将这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邝简心头一紧,理由还未想好,抗争便已脱口而出:“不。” 这不是他一个人在上司的值房,那一个字的顶撞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从他嘴里蹦出来,四爷、成大斌都傻眼了。 李敏不说话,眼皮一翻,修长有力的手指敲击桌面。 嗑,嗑,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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