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记一下凶手特征。” “是!” “男子,身高七尺九寸到八尺三寸之间,力气略大于常人,可举两均至三均重物。” 钱锦书写极快,邝简话毕他写毕,写完之后这小书手还十分严格地向上司提出质疑,“这抽屉的木材看着沉重,似乎也不至于有三均。” 邝简把作案凶器放下,有条不紊地点了下头:“自然。但人骨不是一块软泥,拿抽屉砸裂脑壳,总要多废些力气才行。” 邝简整个查案过程如行云流水,从血迹推测真正的行凶之处,又从伤口的高度、角度和轨迹反推出行凶者的体貌,干脆利落得仅在几个呼吸之间,储疾无声中对其生出信任,同时,某些人也开始惴惴难安。 “你说的这些只是臆测!” 阮元魁眉目一横,表情阴沉难测,“男子,身高七尺九寸到八尺三寸之间,力气略大于常人,可举两均至三均重物,按照这个要求,昨夜一楼二楼守卫的锦衣卫都有嫌疑。” 他已经看出眼前这个小子有一手,知道不能让他这么胡乱翻查下去,便试图转移视线挑动骚乱。 邝简倒是没有慌乱,他朝外看了一眼候命的校尉小旗,径直向阮元魁走了过去。 阮元魁面上不露,心中没来由地忽然一阵发虚:邝简的个子并不比他高出多少,一身普普通通的捕快常服,黑皂白褡,因为上衣略宽大,腰间紧紧地扎住了衣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单薄感,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极为压迫人。 “阮大人是质疑在下的能力,还是害怕查出什么?” 邝简的声音不大,确保只有阮大人、逄源、逄夫人、储疾这几个屋中人,能够听到。 阮元魁岿然不动,撑住自己的气势:“你想说什么?” 邝简:“昨夜逄府世仆邱翁曾托着一盘木鞘上楼,夫人偶遇询问时,二楼的守卫正好听到,邱翁答说,此乃盐仓检校的贺客礼。” 阮元魁的瞳孔骤然凝缩:“那又如何?” 邝简轻声道:“您送的贺客礼乃是盐仓检校的分赃银。” 霎时间,阮元魁一张脸孔涨红了,他狠狠地压低了声音:“……小子血口喷人!” “嘘——大人轻声。如今宝钞不断贬值,市面明令禁止使用金银,逄大人桌上木鞘十支,里面码着八成成色的二四沉水银,银座底部錾刻七个小字:张家湾盐仓检校,在下还听说,十天前,镇府司与盐仓检校联合行动查获一批私盐,五百两两衙分润,想不到……其中二百两都报送了主官。” 朝暾曦光直白地扫入室内,邝简眼波漠然,却仿佛含着薄薄的光刃:“大人,要在下取过来给小逄公子看一看吗?” 邝简的话并不咄咄逼人,甚至是一副无意深究的口气,可阮元魁听明白了,邝简在说:你阮大人做的事我都猜到了,你不要因为这点银子就左牵右扯地耽误查案,再继续不合时宜,刻着你检校所钤印的银子,即刻就可以给你难堪。 金陵户部的盐仓检校,在留都的官职不高不低,但主管盐铁,实乃肥差中的肥差,一般能套得这个位置的人,做事不见得有多有能力,但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本事绝对是炉火纯青。 一老一少的气势在短短几句话之间发生了惊天的逆转,屋中其他几人其实并没有听清邝简说了什么,但储疾眼见着阮元魁的一张脸好似被打翻的调色盘,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紫地交替,数个弹指过后,他粗声喘了一口气,阴沉又有些潇洒地退让了:“逄兄与我交情甚厚,本官也想尽早查出真凶——小邝捕头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罢。” 这出入意表的走向让众人都有些惊奇,储疾眯着眼重新打量邝简,只见这个年轻人当即颔首回礼,“多谢阮大人配合。”说罢,他彬彬有礼地看向逄源,轻声道: “小逄公子,现在可以查案了。”
第4章 逄府楼(1) “被害人逄大人,时年五十一岁,任金陵北镇抚司指挥使一职,膝下一子乃原配许氏所出,正统三年续弦秦氏。据二楼的守卫证词所说,事发当晚,被害人逄大人一直在三楼办公,整个三楼只有逄夫人、阮大人、储千户、小逄公子、邱翁五人曾徘徊逗留,各位,我说的没有错漏吧?” 众人缓缓答:“没有。” 邝简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为了方便讲事,邝简坐在隔间的左侧上座,秦氏坐在右侧,逄源、阮元魁、储疾分两侧坐在客座,一直没做声的长随邱翁先是站在门旁,犹豫了片刻,站在边角。邝简不露声色地观察着众人,有一件事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秦氏今年看相貌大概在二十七八岁左右,与小逄公子年龄相差大概只有五、六岁,按照道理来说前房子女已成年,续弦膝下无子嗣,那这位女主人在家中地位不会太高,但是逄源自然而然地请她上座,神态是无需犹豫的恭谨。 邝简转开探寻的目光,抿了一下嘴唇:“那我梳理一下当晚现场和经过,如有任何的错误,还请各位指出——钱锦,记录。” “此楼乃是新建造的大楼,楼高三层,连同花园占地约三亩,昨夜贵府大宴宾客,逄大人因紧急公务在三楼逗留有一个时辰,晚上亥时末,即是宴席将散时刻,邱翁上楼催促逄大人下楼送客,发现三楼书房内锁扣住,几次催促无人回应后,喊来隔间的储千户强行破门,进入书房后发现已经死去的逄大人。” “这是破门后损坏的木锁,”邝简举了一下被强行卸下的宝瓶式样的重锁,紧接着继续道,“是时,书房的窗户是开着的,房间内物什摆放整无搜略痕迹,书房的窗外是园林花圃,正对几株凤凰木,书房见二十步见方,摆设简单,一张桌案,一把圈椅,比较特别的是西南两侧墙上订满了药柜……” “不……邝捕头,那不是药柜。”逄源插嘴道:“那是父亲用来存放文卷的,父亲与匠师商讨过书房的布置,最后选用这样的制式来。” “好,那是我弄错了。”邝简点了下头:“东西两壁,整整齐齐地订着一墙收藏柜,制式皆为抽拉式小屉,长阔三匝,书房内木料统一,木制十分少见,特征是坚硬沉重,光泽良好,不会留下刮痕。整个书房没有搜略过的痕迹,死者手上的玉扳指,书桌上足可传代的文房墨宝,还有十鞘白银都没有被凶手拿走,可见凶手只害命,并未图财——诸位没有疑问罢?” 众人纷纷点头。 邝简:“那我继续说明被害人遇害的细节了。” “逄大人的尸身在晚间被储千户与邱翁同时发现,在下检查了尸体僵硬情况,估测死亡时间是亥时末前两盏茶间,死者倒毙在书架前,后头部有重物撞击,致命伤也在此,尸体指甲干净,没有搏斗伤,刨除掉无法解释的情况,单从书房现场推断,在下猜想犯人是逾窗潜入书房,在逄大人面朝书架阅读文卷时从后面袭击了对方,紧接着从内部锁上房门,将人拖拽到桌案,做出俯面朝下的姿势,紧接着擦拭了现场血迹,从窗外逃之夭夭……” “这不可能,”率先反驳的是储疾,他看着邝简,又重复一遍,“凶手不可能是逾窗进入。” 邝简看了他一眼:“千户是说不可能是外来者吗?” 储疾:“是不是外来者储某不清楚,但他绝不可能从窗口进来的。” “为什么?逄大人的书房正对着几株凤凰木,凶手完全可以攀爬而上。” “昨夜书房下方有人守卫,况且此楼附近没有相似高度的建筑,也不可能从高处垂降。” “那若是从楼东侧攀爬、走飞甍瓦檐、然后逾窗呢?楼东侧贴临假山池塘,凶手完全可以从那里趁虚而入。” 邝简刚刚早已将整座楼的守卫死角摸排一遍,此时有条不紊地发出质询,储疾显然是没料到他竟能将这些无关宏旨的细节搜证得如此细致,迟疑了刹那,紧接着慌忙应对:“那贼人会正好经过这个隔间的窗柩。” “那又怎样?” “那样储某便会知道,”储疾低沉有力地声明:“昨夜大人在书房,那一整个时辰内我都在这处隔间,如果真有人经此飞檐走壁,我会知道。” 邝简轻轻撩起眼皮,他等的就是这一句:“储千户,那一整个时辰,您在这个隔间做什么?” 邝简已经看过所有人的口供,偏偏里面没有储疾的,因为逄大人死后组派查案审问的就是储疾本人,他的下属们不可能来追问上司,故而他为什么他会在三楼,邱翁呼救之后为什么他最先现身?所有与他相关的那部分记录都十分的含糊。 空气忽然间凝缩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储疾—— “我在……” 他迟疑了一下,目光快速地看了眼秦氏,又飞快地撇开:“我在……休息……昨夜客人很多,我操劳了一整日,很累,所以在这里休息,直到听见邱翁呼喊,才从房中出来。” “呵。” 阮元魁听着这啼笑皆非的解释,立刻不冷不热地补上一句,“那怪不得储千户昨儿一整夜龙虎精神地折腾我等,原来是事先躲够了懒。” 储疾眼中闪过一丝的羞愤狼狈,嘴唇颤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狠狠闭上了嘴。 邝简问:“开窗休息?” 储疾迅速将那点不自在调整过去:“对。” 邝简:“前几日春雨连绵,夜里可并不燥热。”邝简原想说你开窗休息不冷吗?可他没纠缠这个,只是接着问:“既然是休息,千户怎么知道窗外一直没有人经过。” 储疾咬牙:“没有。储某确定,没有人经过。” 邝简:“千户再好好想想,哪怕一个弹指都没有错过吗?那很可能是个高手,飞檐走壁,掠地无声。” 储疾很坚定:“没有,储某确定。” 阮元魁和逄源此时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钱锦更是执着笔折起眉头:记录人和过耳一听还是不同,储疾的话已经明显开始自相矛盾了,既然是休息,怎么会盯着窗外看,还肯定没有人? 可邝简还是如没有听到一般,并没有指出这明显的漏洞,他在众人的注目下沉稳地站起身,走到临书房一侧的墙壁,曲指敲了敲:很厚,坚实的土木传来沉闷的声响,若是有人隔壁作案,此处很有可能什么都听不见,紧接着,他又折到窗前,扶着窗框毫不相干地问一句: “这窗棂的漆是新刷不久吧?看着还未干透。” 邝简别的不说,身姿仪态是一等一的好,他一动,众人的目光便情不自禁地追着他的身影动,此时听到此语都是不解地面面相觑,而角落里的邱翁则忙不迭地应和:“是的,是前半个月的春雨闹得,那漆油尚未干透。” 邝简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储疾:“储千户,这隔间窗外有枚脚印,您注意到了吗?在下听闻锦衣卫每日需步操演练,靴子是特质的,我看这鞋印,倒是很像锦衣卫的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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