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的脸色一青一白,显然在极力地忍耐。 邝简看着这个倔强的女子,继续问:“夫人,您的儿子是如何丧命的?” 逄源忍不住喊道:“小邝捕头……” 可秦氏却没有回避,她紧紧地绷着嘴唇,一字一句道,“当时是春末夏初,我的孩子心肺弱,误吸了杨花,窒息而死。” 明明没有什么多余的解释,可她每个字都凝着她巨大的悲恸。阮元魁轻轻“呵”了一声,他人长得瘦如篾片,声音也也尖锐得如篾片般尖利刺耳,“不该下生的孩子老天本来就是要收走的,来路不明的小子,谁知道长大是什么样子。” 储疾手背上青筋跳起,忽然作色,“阮大人!请慎言!” 到底是武官,储疾一怒,气势便如一道剑光,直直地射向阮元魁!阮元魁当即便火了,高声道:“本官是在为你的老上司抱不平!她怀着别人的孩子进门,打的是你上宪大人的脸,这么多年了,她为何一直不肯生育,是不是嫌弃我阮大哥年老?我看今日之事,八成跑不了她的,保不齐就是这个妇人怀恨在心,谋杀亲夫!” “大人你浑说什么呢!” 秦氏紧紧地闭上眼睛不肯辩解,这一屋子的人,储疾、逄源、哪怕就是邱翁,都跟着激动了起来。 邱翁:“小邝捕头说了,凶手是个男子,夫人力气不足,如何谋杀亲夫?” 阮元魁倒不针对别人,直接横眉冷对邱翁:“这有你什么说话的份儿,她不行,你可以,你如此维护你的女主人,便可替她行凶!” “我……我……”邱翁喘着气,看了阮大人一眼,忽然朝着邝简的方向跪倒在地,“小邝捕头明断啊,老奴与夫人的确在私下中说过几次话,可最初也是因为去岁丧子,老奴在府中偷偷烧符纸被夫人看到,她体谅老奴,看我还堪驱使,向大人举荐我来承这大楼的工程,都是些主仆间的正常问答,哪里就有这些乌七八糟的阴谋……” 秦氏头痛欲裂,食指抵住太阳穴,“邱翁,你的事与此案无关,不必自揭伤口,快起来吧。” 邱翁还不肯起身,一遍遍重复:“夫人是不会害大人的,小邝捕头明断啊,明断啊……” “大家且都别争了!”逄源看着屋中一片混乱,搓着手指焦灼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语出惊人道,“别争了!是我……是我杀的……!” 屋内的空气仿佛骤然间被抽干了。 所有人一齐转头看向他,然后七嘴八舌、不约而同地问:“你杀了你父亲?” 忽然间,情况更混乱了。 逄源赶紧摆手:“不不不,不是,父亲不是我杀的,是弟弟……”然后他转向秦氏,眼含愧疚:“母亲,对不起,当年是我糊涂,我刚失去了母亲,父亲就迎您入门,您隔年生下孩子那段时间,是我身边的嬷嬷撺掇,说父亲有了幼子,就再也不会疼我了,我便……我便在一天午睡之时,支走了用人,摘了一捧杨花……” 那一刻,秦氏迅速地掩唇瞥开脸,肩膀随着那隐忍的哽咽声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这件事……” 邝简沉吟着,在一片静默中看着逄源:“逄大人知道吗?” 襁褓婴儿虽然年幼,但也是一条性命,长子杀了幼子,这让他很想找个因由把这个脑子缺弦儿的糊涂蛋抓起来。 “知道的知道的!”逄源完全看不出眼色,忙不迭地朝邝简点头,“父亲知道之后狠狠地责罚了我,母亲也是因为那件事积郁成疾之后才不能生育,但是母亲深明大义,一直待我很好,父亲在世时不假辞色,还是母亲一直护着我。”
第8章 宝瓶锁(1) 钱锦面色复杂地看着这个逄府未来的主人,一时生出给他两巴掌的冲动。他说自己年幼不懂事,可是当时他分明有十一岁了,他说秦氏“深明大义”,可当年刚刚生产完的秦氏,也就只有十七岁吧,他害死了她的孩子,一句年幼无知遮掩过去,当真残忍。 邝简看着秦氏的脸色,猜出她最开始便是知情的,逄大人当年一张大被盖过家丑,苦主如今引而不发,外人倒也不好做什么了。邝简有些郁闷地掀开下一张纸帖,继续道:“逄源,建宁府人士,宣德二年生人(22岁),正统七年参加秋试,不第,正统十一年参加秋试,不第,正统……”邝简面无表情地停下来,没再继续往下念了。 逄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小邝捕头见笑了,我学问做的不好,一直努力,一直考不上,父亲很严厉地鞭策我,可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不过……人也不一定非要走科举一路嘛,逄府还算有些家底,也不必非要我考个进士。” 邝简扬了扬眉头,不置可否,但看着远处邱翁脸上一抹异色,开口问,“邱翁,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那邱翁忽然被点到,慌乱了一刹那,紧接着赶紧垂下头:“没有,老奴没有要说的。” 邝简坚持道:“但说无妨。” 邱翁只好苦笑着搔了搔头,为难道:“老奴想说,府主去世了,以后再没有人鞭策着源哥儿读书了……”说到这里,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身为下人多管闲事了,赶紧往回找补:“不过公子说得也对,逄府家大业大,哪怕做个乡绅一辈子也很好很安逸的,很好的……” 邝简殊无表情地抬了下眼,心道:是啊,是很好,可别让他考了,若真歪打正着考上了将来还不知要祸害谁。 邝简之后又读了邱翁的一份呈帖,那是诸位呈帖中最简短的:姓名、籍贯,何时入逄府为奴,寥寥几句,并无可深究之处。邝简整理完那些呈帖,朝众人淡淡道:“嗯,好,那在下这就问完了,辛苦各位配合了。” 逄源还有些惊异:“嗯?这就问完了?” 说着看着手中还一张纸未展开的纸帖,“那一张是……” 邝简:“是此楼的匠师的,在下等会儿还要问他些事情,不过因诸位刚刚说的多有隐私,我便没有急着传唤,储千户,现在让人去喊一下这位杀匠师吧,有些事情需要和他确认。”昨夜逄府为大楼庆贺,它的主造人必然也在席上,邝简说着朝向众人:“诸位若是想听,可以留下一起听听。” 冷面捕爷的言辞终于和气了下来,逄源被审问时当然十分紧张,但是一听说可以看着审问别人,便忽然来了兴致,秦氏此时调整好心绪,趁着这个空档让人上了茶水点心,众人喝了一口茶,一口气都情不自禁地松懈了下来,阮元魁背靠着圈椅,看着邝简问道:“小邝捕头这是心中已经有数了嚒?那我们可以离开逄府了嚒?” 邝简礼貌回道:“暂时还不可以,大人稍安勿躁。”说着他垂下头,看了看手中最后那一张呈帖:“杀香月。”这姓氏倒罕见,邝简心中转念,紧接着一如方才一般清晰读道,“杀香月,师承阮安,宣德元年生人,金字匠牒,胡山雁北人,正统十年任职工部主事,参与修整京师宫殿,正统十二年,督统北京漕河疏浚,正统十三年,营造智化寺及……” “诸司府廨。” 一道清润好听的声音补上他的尾音,邝简眉梢一动,抬头去看—— “这位香月师傅是府主从北京请来的。” 秦氏轻缓地绽开些笑意,在旁缓缓道,“此人乃营造奇才,四年前重修北京城池,他连图纸都不必看,只要实地走上一遭,尺寸方位全数出来,工部官员跟着他拿数据直接执行便可,从无出错。” 屋外的鸟儿啁啾一声。 罕见的,阮元魁都在帮腔:“是啊,香月师傅的营式建造可谓天才中的天才,北京的王大太监都十分赏识他,要不是他生病来了金陵疗养,我等也没有这个福气请他造房盖屋。” 来人移步上前,邝简一手支案,一手执帖,忽地眨了下眼睛—— 淡紫色的衣裾,容长脸,丹凤眼,身材高挑,鼻梁窄且秀气,逄府因凶案一夜劳顿,这人神情虽然疲惫,但气度仍沉静异常,见礼后缓缓道:“贵人抬爱了,阮大人要改造庭楼的木材,已经运到金陵西水码头,这几日就可卸货。” 阮元魁摆手打了个哈哈,“这个不急不急。” 寒暄几句,秦氏抚案起身,有些疲累道:“各位且问吧,妇人先告退。” 众人随着她的动作也纷纷起身,待秦氏走后,杀香月落座,邝简这才像第一次见他一样,平板地问,“杀香月,是吧?” “是。”年轻的匠师看着他,有些拘谨地点了下头。 “只是些普通问题想问问你,你不要紧张。”说着,邝简起身走到杀香月面前,低着眼,将书房锯下的那把木锁递给他看:“这是你草图命人打造的罢?” 杀香月:“是。” 邝简:“这是什么木头?” 杀香月:“紫光檀,沿海也叫’当归头‘。” 邝简:“我看这木头全都是在书房用。” 杀香月:“是,这种木头色泽光亮,质地也密实。” 邝简:“大明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木料。” 杀香月:“捕爷好眼力,这是海外运来的。” 邝简:“用它是有什么说法吗?” 杀香月:“开运。黑色木头最适书房,那两侧的药柜也是聚财化煞,开运用的。”他仰着头看邝简,声音被压得低徊,但语调依旧沉稳,不疾不徐,说到此,他想到什么苦笑着垂下头去,轻声道,“筹建时心意都是好的,只是没想到昨夜出了太平教的事情。” 风卷珠帘,“哗啦”着吹动了一下。 邝简扶案在杀香月身侧圈椅中坐下,杀香月手腕骨绷出起伏的青筋,伸手为他推开小案上的茶具,阮元魁抱臂审慎地坐在原位,逄源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邝简在小案上两手翻弄着那木锁,储疾则向前走过去几步想要看得真切。 “这个锁能从外面锁上吗?”邝简忽然问。 杀香月:“什么?” 邝简:“这个锁能不能让人在外面却在屋内落锁?” 杀香月露出被冒犯的表情:“当然不能。” 邝简点了下头,“别介意啊,”说着目光转向边角的邱翁,问道:“邱翁,这楼中所用是否有图纸的案底存档啊?能否拿来一看?” 逄府这样大的工程,存档自然是有的,不消半盏茶,邱翁拿来了厚厚一摞的卷册,翻到了书房一页,邝简接手去看,这才发觉这栋楼宇门道颇多,尤其是逄正英处理公务的书房,真乃一窗一锁都大有来头,他手中的这把木锁名为“宝瓶锁”,上面外观制式、横截、竖截皆记录得十分详细,邝简展开木锁的剖面与图纸上的对照,着重比对斩露出来的内芯的长短,比较后的确一般无二,没有误差。 杀香月垂着眼,蹙眉,不说话。 邱翁则在旁解释:“这大楼中的一应事物都有营建留档,承办的匠坊、木质、工期、负责的匠师全部都在,杀师傅承建此楼,只负责最初的草稿制图,捕爷若有疑问还可以去问经手的匠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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