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境他重复了许多遍,似已成了记忆中的烙印,几乎不用回忆便脱口而出。 “梦里的我不受控制地朝它靠近,一直走到离它很近的地方。原本一动不动的厉鬼发现了我的存在,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它非常高大。” 作为一个靠文字谋生的小说家和编剧,俞远光在叙述自己的梦境时虽没有刻意雕琢词句,但表达清晰,描述详尽,倒也有几分栩栩如若在眼前之感。 “我吓坏了,梦里的我不停地催促自己快点儿逃跑,可我根本动弹不得,只呆呆地站在那儿,任由那个灰衣厉鬼朝我走来,一直来到我的面前……它比我足足高出一大截,我跟它站在一起,最多只到它的胸口。” 柳弈心想那实在够高大的,按照俞远光这一米八五的身高来推测,那灰衣厉鬼可不得三米以上了? 而俞远光的描述仍在继续: “它一边哭一边朝我大喊,但它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看我没有反应,它似乎生气了,伸手想要抓住我……直到它抬手,我才像终于反应过来要逃命的野兽,转头就跑……” 柳弈:“然后呢?” “然后我听到了它尖叫和嘶吼的声音……那声音我实在印象太深了,不管听多少次,我都会觉得很恐怖……” 俞远光想了想,“就像是巷子里的野猫的叫声,尖锐刺耳……撕心裂肺……” 似乎仅仅只是回忆梦境里的细节就让他感到恐惧,俞远光小幅度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胳膊。 柳弈:“那个……呃……” 他本来想说“人”,但顿了顿,还是延续了俞远光对它的称谓,“那鬼看见你跑了,有什么反应?没有去追你吗?” “没错,它追上来了。” 俞远光点了点头:“它一路追在我后面,朝我大声叫喊,让我站住……” “等等。” 戚山雨抬手打断他:“你刚才不是说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吗?” “是。” 俞远光很高兴他们有认真听自己说话,并且注意到了他话语中的矛盾,“确实,梦里的我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能听懂它的话了。” 他抬头看向餐桌对面的两人,“不止如此,那灰衣厉鬼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它身上的‘枷锁’消失了。” 柳弈和戚山雨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啊,我忘了跟你们说了,那个灰衣厉鬼身上缠了红色的绳子,还挂着一把锁头,看上去就像是它身上的枷锁或是封印一样。” 俞远光抬手比划了一下,“一直在它对我大喊大叫的时候,它身上都挂着那些‘枷锁’,可是当它开始追我的时候,枷锁就翛然消失了。” “原来如此。” 柳弈明白了:“你小说和电影里的那些意象就是从你的梦里来的。” “嗯。” 俞远光垂下了视线,神色淡漠,“梦里的我慌张失措,只知道一味的逃命,直到被吓醒为止……” 他在这里留了一个长长的停顿,“可是,就算这次梦醒了,不久之后我还是会再次梦到它,我逃不出自己的噩梦,只能把梦中所见作为我创作的灵感,将它们放进我的故事里……” 俞远光抬起头,对柳弈和戚山雨露出了一个苦笑,“我之前的心理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种变相的补偿心理,我觉得她说得挺对的。” 戚山雨问:“那十字架又是怎么回事?” “哎呀,你们连这个都知道啊!” 俞远光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们平常应该不怎么看电影呢,就更别说我写的那些小说了。” 柳弈不想用朱箐箐跟他们的闲聊来岔开话题,只笑了笑不搭腔。 于是俞远光很自然地解释道:“十字架是我在那个灰衣厉鬼身上看到的,就在它的大腿上……鲜血从那个十字形的伤口流出来,都沾到了它的灰衣服上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印象太深刻了,真的……就算睡醒了,我也忘不了那个血淋淋的十字架。” 对普通人而言,一个血腥的伤口确实很可能变成他终身挥之不去的梦魇。 只是柳弈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会觉得那是厉鬼在找你伸冤呢?” 毕竟在俞远光描述的噩梦里,比起来“伸冤”的,厉鬼怎么看都更像是来索命的,就算求助玄学和心理学都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也不该会想到要找他这个法医来商量啊! 俞远光沉默了下来。 他原本落在柳弈和戚山雨身上的视线恍惚地越过他们,飘飘悠悠地定格在了两人身后的装饰柜上。那儿插了一大束鲜切花,可惜可能放的时间有点儿长了,最显眼的那几朵香水百合过了最好的花期,已开始凋败了。 “……我就是知道。” 他忽然轻声说道。 ### 柳弈和戚山雨从酒店咖啡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 两人走回隔壁的亿达广场取回了自己的车。 原本他们打算送俞远光回家,但俞远光告诉他们自己叫了滴滴,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就不用麻烦他们了,说完就和两人道了再见,拿起自己的包就很潇洒地走了。 “俞远光真是个怪人。” 车上,柳弈对戚山雨笑道:“可能因为是文艺工作者,所以比较感性吧。” “嗯。” 戚山雨回了柳弈一个单音节。 柳弈转头:“怎么,你还在想他刚才说的那个梦?” “对。” 戚山雨倒也不隐瞒:“我只是觉得有点意思……” “哦?” 柳弈笑了,“怎么,戚大神探有什么发现吗?” 戚山雨不答反问:“那个俞编剧,他今年多少岁?” 柳弈答不上来。 不过没关系,俞远光好歹是个知名作家兼编剧,他点开手机搜了搜,迅速找到了答案:“199×年生……唔,今年二十八岁,还真是挺年轻有为的。” “嗯,那就对了。” 刚好碰到一个红灯,戚山雨在信号灯前停车,转头对柳弈说道:“我记得俞远光刚才说过,他那个噩梦已经困扰了他二十多年。” “!!” 柳弈懂了,“你是说,那可能是他小时候的经历,对吧?” “没错。” 红灯倒数结束,戚山雨发动车子。 “他强调过,梦里的那个灰衣鬼比他高出很多,站在他面前时,他只到对方胸口,我想,这是因为他那时候还只是个六七岁甚至更小的孩子,所以才会留下对方身材异常高大的印象。” “嗯,你说得太有道理了。” 柳弈连连颔首,“所以说,那个所谓的噩梦,搞不好是他儿时的某个遭遇在他脑子里留下的一个残像,是吗?”
第100章 5.Mulholland Dr.-07 凌晨的道路车流量很小,与白日间的川流不息相比,宽敞的八车道难免给人过于空旷的感觉。 戚山雨车开得很平稳,柳弈舒服地靠坐在副驾驶的真皮沙发座椅上,思考着刚才与俞远光的对话。 “……我还是不明白。” 柳弈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戚山雨对他实在太了解了,就算对方说得再简略,他也能立刻就明白恋人的意思。 “你觉得这不该是拿来咨询法医的案件?” 他问道。 “嗯,至少就方才的对话内容来看,俞远光描述的梦境更像是一个孩子在受到巨大的惊吓之后产生的梦魇。” 柳弈用手指轻而有节奏地叩击着椅子的扶手,这是他思考时常有的小动作,“可是他却很肯定地认为那是所谓的‘厉鬼伸冤’……” 他眉心微蹙,有些疑惑:“照理说,这明明应该有更多的解释才对……” 戚山雨接着把话说了下去:“可俞远光偏偏认定了就是有鬼魂要找他伸冤。” “没错。” 柳弈点头:“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有人让他这么认为的。” “确实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性还不小。” 戚山雨同意柳弈的判断:“他说他之前请过道士和尚,还去了教堂,或许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这种事情其实很常见。 人们在遇到某些异象——不管这些异象是真是假——而无法解决时,时常会想到去求助那类在普通人眼中拥有特殊能力的人,比如神婆神汉、道士和尚什么的。 而当事人若是相信对方,对方所做的判断在那人眼中就会如同圣旨,不管结论多么离谱也会坚信不疑。 柳弈在英吉利留学时就碰到过一桩离谱的案子: 一个五岁的男孩子因寄生虫感染和微量元素缺乏症而得了异食癖,经常在自家后花园里挖土来吃。 某日,他的外祖母来他家做客,目睹了外孙在榆树下扒拉泥土往嘴里塞了一幕,被吓得半死,慌乱失措中跑去教堂告解。 刚巧那时有一个教友也在场,她听说了老太太家的情况后告诉对方——你的外孙被某某恶魔附身了,需要用沾了圣水的藤条抽打他,一边抽打一边大声念诵《圣经》,向主祷告才能将恶魔从孩子体内逼出来。 因那教友在社区内威信很高,十分受人爱戴,老太太对她的判断深信不疑,想法子支开了女儿和女婿,然后将外孙用绳子捆在床上,以藤条狠狠地抽打鞭笞他。 万幸那栋房子隔音不怎么样,小孩儿撕心裂肺的嚎哭惊动了在后院整理花草的邻居,报警叫来了警察,老太太才没把小孩子活活打死。 事后老太太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坚信自己是在为心爱的外孙驱魔,警察、法医、社工和检察官,甚至孩子的父母才是无知且愚昧的妨碍者。 这便是一桩很典型的宗教“权威人士”对某人认知产生巨大影响的案例。 “不过,假如不是有人告诉他那是‘冤魂索命’的话……” 柳弈在脑海中细细回忆着俞远光跟他们讲述梦境时的各种细微表情,“那或许……” 戚山雨:“或许什么?” 柳弈转向他,“或许就是他手上已经掌握了某种线索,让他知道那确实是个‘冤魂’。” 戚山雨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两人都觉得这个可能性或许要更大一些。 毕竟柳弈和戚山雨一个做法医的,一个搞刑侦的,观察力都要远超常人,就算俞远光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他明显还有什么话没有对他们说——也不知是对初次见面的他们还不够信任,或者单纯只是觉得难以启齿。 可柳弈和戚山雨就是觉得,他“没说”的部分才是他梦境的关键,关键到令他坚信那是一个“冤魂”,不止有冤,而且已经死了。 只是俞远光不愿意说,柳弈和戚山雨也不能压着他坦白。
290 首页 上一页 85 86 87 88 89 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