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往事有点长,你想从哪里开始听?三年前、一百五十年前、或者五百年前。” 一方面是想要拖延时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彻底满足好奇心, 白典选择了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人类第一次来到第三自然。 乘坐星舰降落的人们,被称为最初的拓荒者。他们是在宇宙流浪时期一直保持两性繁衍的自然人, 重视血缘的传承,并以自己始终具有真实的肉~体而感到自豪。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肩负着重建人类社会的重任,白手起家,逐渐在蛮荒大地上再现了辉煌的人类文明。 但是很快,自动机械和拓荒者的数量已经无法满足大规模建设的需求,于是人们开始将生活在梦海世界的人以量产打印的形式陆续召回现实世界,给他们分配工作, 让他们成为第三自然的一份子。 旧的问题似乎解决了,可新的矛盾又在自然人与量产人之间冒了出来。 “前三百年,基本上是自然人占据了话语权。不少量产人就像是地球时代的奴隶和常工,不仅得不到应有的报酬,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但是三百年后,随着量产人的数量越来越多,事情开始有了变化。而我的祖辈, 就是这种变化的直接受害者。” 说到这里,绿医生停下来朝着白典举了举茶杯:“故事还很长, 你确定不要坐下听?我可提醒你了,你背后的那个水池很危险。” 说实话, 洞穴这一边的确感觉阴森又寒冷。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无处可去,白典把心一横, 朝着绿医生走去。 “这就对了。” 绿医生重新沏了一杯茶给他:“不想喝,拿着暖暖手心也不错。” 白典接过了茶杯,一边问他:“你是自然人,所以你接下来要说的是你的祖先被量产人迫害的经历?” 没想到绿医生却摇了摇头:“我的祖先其实是量产人。” 发生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是另一个离奇到近乎于荒诞的故事。 为了建设第三区,绿医生的曾祖父被打印了出来。那是一位头脑灵活的量产人,很快就在被分配的领域里打拼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更加稀罕的是,他也是极少数具有强烈繁殖意愿的量产人,甚至凭借着自己的魅力,迎娶到了一位美丽善良的量产女性。 说到这里,绿医生停下来,提出了一个问题。 “知道量产人为什么普遍不想繁殖吗?说法有很多种。最广为流传的版本和发明量产技术的‘量产人之父’有关系。他执着地认为人类的脑是一件停留在原始社会水平的落后产品,未来的新新人类应当拥有更先进的大脑。而他首先做的,就是将人类从牢固的繁殖意识中解放出来。” “我觉得其实并不需要解放。” 白典坦诚自己的观点:“我那个时代,已经有不少人意识到繁殖并不会让人生变得更加圆满。也许大脑一直在进化,只是我们没去注意。” “也许吧。但也有人说那是人口过剩情况下的一种无意识调控。” 绿医生冲他笑笑,就像他们依旧坐在温暖舒适的医生休息室里时那样。 “我还是接着说下去。当时量产人的地位远远不及自然人。曾祖父他有了家庭和事业,慢慢开始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有了更高的期待。但他并不想改变普遍的不平等,因为那对于他一个小商人而言实在太难了。他想向自然人靠拢,进入所谓的上流社交圈。 “可他的这种行为很快招来了一些量产人的愤恨。他们在量产人的组织里排挤他,编造他出轨和不正当经营的谣言,甚至打匿名电话举报他名下的产业……而这一切又加固了曾祖父脱离量产人群体的决心。终于他举家搬迁,从三区去了二区。” “但二区是自然人的地盘。” 白典还记得之前闲聊时提到过的情况:“搬过去,难道不怕遭遇歧视?” “所以在搬迁时,他花重金托人把全家都注册成了自然人,当然是非法的。” 在绿医生的描述中,修改身份和这之后的生活都只是轻描淡写,不过白典猜测那或许并不是什么愉快的时光。理由是仅仅七年之后,他们全家伪造自然人身份的事情就败露了。 愤怒的自然人至上主义者烧毁了他的房屋,房子里还有他的妻子和尚未成年的孩子。直到警察赶到骚乱才勉强平息,可是男人的精神却在目睹妻儿遗骸的瞬间彻底崩溃了。 “事后为了安抚舆论,由第二区官方出面,将曾祖父送去了一所号称第三自然最好的疗养院,也就是东极岛。” 没有想到故事线会在这里收束,白典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脑海中陡然冒出一个曾经令他困惑不已的名字。 “毛刺槐……你的曾祖父,他在岛上遇到了毛刺槐?” “那是他的主治医生。其实我也奇怪毛刺槐的书怎么会出现在老顾手上。不过你应该还不知道吧,那些年疯人院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绿医生垂下眼帘,注视着杯中浑浊的红黑色茶汤。 “毕竟在那个年代,那可是足以掀起自然人和量产人之间互相敌视、甚至仇杀的大事呢。” 很多人都知道,东极岛疗养院实际上是间疯人院。但是很少有人能够更进一步了解到,那个时代疯人辈出,其实和精神动物有很大的关系。 最初,慢慢觉醒精神力量的人类是没有精神动物的。他们的精神力以不定形的“混沌”状态围绕在身边,难以约束和控制。 但是某一天,某些人的精神力突然开始起了变化——它们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和轮廓,甚至开始表现出动物的特性。 而这些特性也反噬到了一些精神防御能力低下的人身上。他们开始产生妄想,认为自己是野兽,他们追逐吠叫,俯身四肢行走,饮血茹毛,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不雅行为。 当时的人们对于如何驯服精神动物一窍不通,甚至将所有类似的病症起了个名字叫“兽化症”,然后拟定了几条红线,一旦对上了标准,就统统送到各地的精神病院里去。 这其中,就有几百名病人被送来了东极岛,遇上了对“兽化症”充满了兴趣的毛刺槐。 “和很多坚持认为兽化症是一种退行性疾病的学者不同,毛刺槐相信那是人类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的信号。但是他只想帮助量产人完成这种进化,而最好的实验动物,就是东极岛疗养院里的自然人——其中也包括了我的曾祖父。” 说到这里绿医生停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的,是混杂着自嘲与愤恨的扭曲表情。 “你知道毛刺槐做了什么吗?为了弄清楚兽化症究竟是肉~体还是意识的问题,他将受害者的意识从肉~体里剥离出来,灌输进动物的身体里,然后进行各种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活体解剖,甚至强迫他们与真正的动物繁殖……那些历经折磨大难不死的‘兽人’,有些会被丢进岛上的猎场供不知情者猎杀取乐,而它们的遗体,全都端上了打猎者的餐桌。” “怎么能这样……” 发生在这座岛上的往事已经远远超过了白典认知的极限,他甚至开始怀念自己诞生的那个梦海世界——至少那里还没有如此疯狂的科技和人群。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你的曾祖父他……” “毛刺槐把他的意识封进了兔子的皮毛里,整整两年。” 绿医生苦笑道:“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明明应该是个人,却披着畜生的皮毛,吃着畜生的饲料;想要逃跑却被关在笼子里;想要哭喊却只能发出畜生的嗥叫……慢慢的,就连自己都开始糊涂了,分不清楚所谓的‘人生’,究竟是不是身为畜生的自己偶尔做过的一个梦……”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孤独和绝望。 白典不想陷入这种消极的共情中,他捏了捏手掌上的伤口作为提醒,主动加快节奏。 “可他最后还是离开了东极岛,说明这种伤害是可逆的。” “某种程度来说,的确是。” 绿医生点头:“可是伤害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被彻底弥补。你永远不会知道有没有遗症、伤口什么时候还会重新裂开。” 东极岛疗养院里的罪恶终于被人发现了,执法者闯入毛刺槐的秘密实验室,发现了最后一批奄奄一息的实验体,以及大量令人发指的研究资料。然而毛刺槐本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包括我曾祖父在内的获救者陆续得到了新的身体。但是那些沦为非人的记忆始终阴魂不散,严重损害着他们的精神和肉~体。获救后至少有两三年的时间,曾祖父他一直处于类似神游的恍惚状态,记不起自己的过去和姓名。由于其他受害者都是自然人,他也被理所当然的认为是真正的自然人,还给了他一个新的姓氏,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向来温柔内敛的青年突然放声大笑,宽广的地下室里回荡着冰冷刺耳的笑声。 “就这样,我的量产人曾祖父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自然人兔先生。他回到了那个烧死过他妻子和孩子的第二区,得到了一间房子、一份工作,后来又娶了同是受害者的女人为妻,生下了我的爷爷。”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那你猜猜,他究竟有没有过上普通自然人的生活?” “没有。是你说的,没有哪一种伤害能够彻底弥补,我猜这件事的后遗症很严重,甚至对你也产生了影响。” “是啊,后遗症。” 绿医生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的人。 “原来自然人内部还分三六九等,我们家没钱没权没祖宗,体质差,还被认为血统不好、精神有问题,必须付出别人双倍、甚至三倍的努力才能勉强生活。就这样还要提心吊胆的,担心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会不会被别人抢了去。” “所以……” 白典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毕了业之后没有工作,也是因为……” “因为姓兔的人就是不配。” 绿医生苦笑:“你觉得我应该怪谁?” “怪那些把人分做三六九等的人,怪毛刺槐,怪放火烧了你曾祖父房子的人,怪红眼病的量产人。”白典一口气报出了一长段记仇名单。 绿医生却摇了摇头。 “我首先想怪的是我的曾祖父和父母。我怪他们明明已经饱受折磨痛苦,却还是执意要把我也拉进这个泥潭。为什么别的孩子是生来享福的,而我却是生来受苦?为什么他们要我承担一代代压下来的重担?为什么我还要继承这个可笑的姓氏?这都是为什么?” “但你还是愿意为了你的家人而去做错误和危险的事。” “那又怎么样?他们更希望我做个逆来顺受的老实人,而且真心以为只要吃够了苦头和委屈,迟早会感动老天爷,善有善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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