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恰好是杜医生第一次在看守所里看见绿医生的日子。他后来告诉绿医生,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场面。 ——同样瘦小的母子二人隔着玻璃面对面,玻璃外的泪水涟涟,玻璃内的却面无表情。 “我妈独自念叨了半小时,从出生开始回忆抚养我的辛苦。最后表示家里虽然穷,但不能赚违法的钱。让我配合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一开始我觉得那些都是警察教我妈说的话,所以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想赶快把时间熬过去。可没想到,我妈后来说了一句话,让我的心全都凉透了。” 时隔许多年再回忆起来,绿医生的情绪早已平静,但沉淀下来的东西依旧令他双眼酸涩。 “我妈她说,我的弟妹们还在用功读书,我的认罪态度有可能会影响到他们的学业。让我别只想着自己,也要为了弟妹的将来考虑……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变成空白,再回神的时候已经站起来,用手铐砸了好几下玻璃。 “我隔着玻璃大吼,说我赚来的钱自己一分都舍不得花。宁可住地下室啃馒头喝生水,也要让弟妹们上最好的学校,住最好的宿舍,不让他们受我上学时受的那些委屈。你们怎么可以倒过来怪我自私,怪我毁了他们的前途……那我的前途呢?又是被谁给毁了?” 两名看守很快就将瘦小的青年按回椅子上。而这时,绿医生听见母亲说出了一番令他至今难忘的话。 「爸妈也知道你受过很多委屈,可我们已经力所能及地给了你最好的东西!我们不止一次说过,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更不是为了给家里养孩子还债务……你读了这么多书,将来是要干大事的,你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 说到这里,绿医生苦笑一声,抬头去看白典。 “如果换成是你,家里穷到连米都要数一数才能下锅,弟妹因为球鞋太破一跑就掉底,体育课只能装病呆在教室里……你会心安理得地只管自己?” “我也不能。” 白典叹气:“分担家庭责任这点没错,但是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违法的事不能做。” “的确不能做,前提是有得选择。” 绿医生接着提起了另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往事。 “从向导学校毕业的那一年,虽然我的成绩良好,可学校却把指派给我的哨塔名额给了另一个差得多的有钱子弟。我没有工作,助学贷款却已经开始催还,很快就连买面包的钱都没有了。 “当时我家的条件还没后来那么困难,可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反而昏头昏脑地找了份号称‘包吃包住,薪水优厚,就是毗邻尚未被开发的蛮荒地带,生活艰苦交流不便’的工作,打算辛苦两年再做打算。 “你们那个时代应该也有了吧?那种将无知学生欺骗到某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再以车祸、绑架、失踪等理由欺诈学生家人的伎俩。很不幸,我也遇到了。 “等我意识到不对劲,重新联系上家人的时候,我家最后的一点底子,也全都被我的愚蠢给掏空了。” 「都是为了救你,这个家才变成现在这样」——家人们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但是绿医生后来的行为却证明他的内心始终遭受着类似的煎熬。 他本就欠了家人许多,如今更是多到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更捡不起碎了一地的梦想和希望。 欺诈他的人久久没有落网,被骗走的钱就此蒸发。虽然他在父亲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份与专业毫无干系的低端工作,但日结的薪水远不足于支付一家人的开支。 “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吗?就像坐在一艘即将沉没的木船上。每天重复着往外舀水的动作,直到精疲力尽昏睡过去。可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发现船里的水还是越来越多。” 绿医生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窗外——那里漆黑一片,如果不关心时间,根本分不清楚是上午还是黄昏。 转机、或者说是“堕落”发生在距今五年之前。 一位绿医生的自然人同学突然找上门来,表示自己很同情他的遭遇,想介绍一份工作。 打那之后,绿医生干了两年的黑市医生,直到被抓获,然后又因为东极岛上需要一位医生而被杜医生带来了这里。 “这就是我的故事。” 瘦小的人窝在沙发里长舒一口气:“谢谢你能够听我说完它。” “小绿就是因为被人情债压垮过,所以才乱发脾气的啊。” 蓝时雨一手托腮,满脸玩味,显然忘了自己是找了什么借口混进来的。 “小白帮你挡了那一下,让你觉得欠了他很重的人情,结果勾起了不好的回忆……唉,你们敏感体质的人真的好麻烦喔。” “我原来也没打算把这些麻烦事说给你听。”绿医生难得怼了他一句。 “但是作为朋友,很高兴能够听你倾诉这些。” 白典阻断了他们之间的微妙气氛。 “虽然我跟你的遭遇不一样,但是你描述的那种生活,让我想到了从家里逃出来之后的几个月。当时的我穷到去菜场里捡菜叶子,在垃圾箱里捡可乐瓶,鞋子也是露出脚趾头也要继续穿。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没什么安全感,存钱是必须的,越多越好。” “不光是钱的问题吧?” 蓝时雨插嘴道:“比钱更有问题的难道不是小绿的价值观念吗?人活在世上就是不断地欠人情与被欠人情,涎皮赖脸地啃老的人也不少,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没有家庭的人不会明白!” 绿医生又小小地激动起来:“我也不想一出生就背负着那么多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东西,可我没有选择!” “我能够理解你。” 白典用眼神示意蓝时雨少说几句,一手拍抚着绿医生的后背,稍稍施以压力缓解他的情绪。 “你不喜欢亏欠别人的感觉,表面上是因为曾经被人情债压垮过,可实际上却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惩罚……你已经为当年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从踏上东极岛开始,你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开始,你首先应该学会原谅自己。” 绿医生几乎把整个人都埋进了白典怀里。而下一秒钟,蓝时雨竟“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说得好!说得妙!东极华佗呱呱叫!” 白典又瞪了蓝时雨一眼,这次还没来得及送出什么表情,就听见门口传来了抱怨声。 “外面都快忙死了,你们几个躲在里面偷懒?小绿,快点帮我顶一阵,我这个老腰都快断了!” 来者自然是杜医生,老脸上一副被人蹂~躏生无可恋的模样。 绿医生急忙起身答应,吸了吸鼻子就往外头走去。蓝时雨自称胳膊疼痛,也紧紧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个人一起出门的时候,蓝时雨突然凑近绿医生的脸颊,做了一个恶狠狠啃咬的动作,然后在绿医生惊愕的目光中满意地扭头离开。
第031章 图穷匕见 医生休息室里换成了白典和杜医生两个人, 当然还有卫长庚的狞猫。白典跟老杜不算太熟,正准备告辞离开,却没想到杜医生反过来给了他一个邀请。 “小绿那小子一时半会儿也没脸回来, 不如你来陪我下几盘棋解解闷儿?” 正好也需要点时间来消化刚才听到的事,白典点头接受。 杜医生取出了一套围棋,用的却不是围棋的规则。这是一种在头尾两端拦截对方的棋子并将之转化为己方战力的游戏。目数越多, 棋子的翻转幅度越激烈,也越具有可看性,甚至不到最后一步都很难看出鹿死谁手。 白典连输了三四盘,慢慢发现了这个游戏的诀窍:抢先一步将棋子下到四个角落以及边缘这些“绝路”上——看似“走投无路”,实际上却占尽了先机。 掌握了规律之后,事情立刻就变得无趣起来。再说老杜的棋力也并没有他自己所吹嘘的那么高明。又下了两三局,白典就开始心不在焉,甚至重新打量起了屋子里的陈设。 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 这里就是之前绿医生与他视频通话时所处的房间。深红色的墙上悬挂着十几个原木画框。虽然装裱得挺精心,但画作本身的质量却不敢恭维,有很多甚至只能算儿童涂鸦水平。 白典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会儿,问杜医生:“墙上那些画,是不是全都一个主题?” “没错。” 杜医生吃掉了他一排棋子,痛快地点了点头。 “主题是极夜后的第一个日出。哨塔里差不多每人都画了一幅。当时还想送去给专家做心理分析呢,可是联盟没人对岛上的这群改造犯的精神世界感兴趣。” 说着指了指其中几幅, 报上名字。 画得最好的那副属于绿医生——白典记得他说过上学的时候兴趣爱好是画画。 这幅画用色单调统一,左上角露出树冠的一角, 树下站着主人公的背影。男人站在山崖上俯瞰着茫茫冰海,而远处一点红日正在露出海平面。但是光线尚未抵达岛屿, 因此画面的下半部分的大地还很阴暗。 “我学过一点图像心理学的皮毛。” 白典试着解读画面所传递出的信息:“画面左侧属于过去,右侧象征未来。绿医生的过去昏暗, 未来则依旧怀有一丝曙光。他让主人公背对画布,既产生视角代入感,也说明他可能无法与人正面沟通,存在隔阂,需要理解和帮助。” “有点儿意思。” 老杜放下了手里的棋子,催促他:“那你再看看其他几幅画该怎么分析?” 从古至今,画家以“日出”为母题创作过许多艺术作品。其中最出名的可能算是莫奈的《日出·印象》。有趣的是,这幅画并不以复刻真实为目的,转而通过色块和笔触来塑造光感,唤起人们脑海中有关日出的鲜活记忆。 相比于那副目前正深藏在第一区某座地下仓库里的地球瑰宝,眼前这几幅日出作品,虽然同样是“印象”,却只能算是涂鸦。 在杜医生的要求下,白典又见到了其他几位熟人的画作。 老顾的《日出》毫不意外画得是一家人手牵手共赏旭日的温馨景象。 蓝时雨的画线条清晰,结构合理,看得出是一个做事有逻辑有调理的人。 火棘的画非常暴躁,到处是重复加粗的线条,颜色混杂,但极具爆发力。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副奇怪的画作,乍看之下一片黑咕隆咚,但是黑暗深处却又有金色的一点,仿佛太阳藏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白典从卫长庚的画作里读出的,是“迷茫”。 “人在岛上,怎么可能不迷茫?所有人都这样。” 杜医生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你们那个时代一些北欧国家监狱的条件挺不错的吧,不也没人愿意呆一辈子?这座岛上的人也都想出去,可出去了又该干什么?没人知道,这不就迷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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