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年初,零已经不再满足于整日禁足在神殿深处的生活。越是埋首于故纸堆中,他就越是渴望着能够出去看看,亲眼见识那些文字和图案所描述的世界。 到了这年的夏季,阿梨沙终于允许零以神官侍从的模样,跟他一道外出参与各种宗教仪式和联盟事务。 刚开始,阿梨沙仅仅只是抱着一种“出门遛遛宠物”的心情, 而零也对那些繁琐的仪式和会议毫无兴趣。年轻的新生命总是将好奇的目光投放在各种花草树木、高大的建筑和路上来来往往的交通工具上。 不过很快,这种好奇就开始延伸向更复杂的层面——零会认真关心阿梨沙与别人的交谈,努力加以理解,甚至试图加入进来。 比起那些繁缛的宗教仪式,零显然更喜欢跟随阿梨沙前往开荒中的大区,为前线哨兵做精神疏导;他也喜欢和联盟的哨兵向导一起进入梦海,去对付那些梦魇。 如果说人的灵魂必须置身于社会关系之中才能够得到检验, 那么在这一次次检验中,零的灵魂也被打磨得更加丰满完善。 慢慢地, 他从一名置身之外的被动体验者,进化成了主动的策划和思考者。甚至还在阿梨沙的默许下参与了一些事务的处理与决断。而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和方法也迅速成熟老练, 不乏令人惊艳的巧思和妙招。 也正是在零不断的成长与进步中,阿梨沙开始意识到:如果将零对于这个世界的渴望和专注善加利用, 或许他可以代替自己去履行一部分身为神官和向导的职责。 于是就有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阿梨沙,所谓“完美的矛盾体”。 至此,真相已经基本浮出水面。白典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分明,可他的脑袋却仿佛运转不良的机器,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恍惚迷离状态。 理智上,他相信这些全都是自己经历过的事,可情感上他却无法感同身受,更无法产生出与之相对应的情感,倒像是在听另一人的故事。 这种理智与情感的错位让他产生出一种微妙的负疚感。好像一个千里寻根的异乡人,好不容易站在祠堂前,却丝毫没有产生半点认祖归宗的感动。 而当在他努力扫除这种奇怪内疚的同时,他身旁的哨兵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头脑风暴。 “所以,把我从梦海里带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阿梨沙。” 卫长庚在对着小梨说话,视线却落在白典身上。 在哨兵的注视下,白典默默地打了个寒战。 他突然意识到,之前那些因为吃了致幻巧克力而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片段——“血洗地下赌场,帮助卫长庚实施复仇”,居然是当年的他亲手做的事! 不光这些,还有与卫长庚在副本中并肩作战的人,将卫长庚带到这个世界、以侍从身份留在身边,给予他全新生活的人……统统都不是阿梨沙,而是零。 “原来我们之间的缘分,从那么早就开始了。” 白典这样想着,从刚才起就一直错位的理智与情感突然开始了同步。 最初遇到卫长庚的那个零,性格或许更为直白和冷硬,可以迅速制定出堪称残忍的惩罚报复计划,那是在一次次联盟任务中培养出的干练果决。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零也在发生着改变。他那总是平等地投向万事万物的好奇目光开始向着某一个特定的人收敛;他会放弃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不汲取知识、不参与副本、不理睬一切世俗的事务,而选择和那人一起,坐在栀子盛开的庭院里聆听风声。 内心涌动的柔软情绪告诉白典,随着人格的不断健全,零一点点对卫长庚产生出了特殊的感情。 那么卫长庚又是如何看待零的? 白典没有转向身边人寻求答案,因为卫长庚早就强调过,当时双方并不存在任何超越友谊的情感。况且当时的卫长庚也完全不知道零的存在,他的眼里有且只有一个“阿梨沙”。就算他觉得阿梨沙的言行矛盾且复杂,也从未想过那根本就是两个人…… 白典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他觉得当年的零就像是生活在一条不被人看见的夹缝里。从夹缝中可以窥见外面的世界,甚至可以感受到从天而降的阳光雨露。然而旁人的目光却始终无法落在他的身上。 ……明明有了健全的人格、独立的能力,明明成为了比很多人类都更加完善的存在,却被隐藏面目、压抑本性,蜷缩在别人的影子生活,这是怎样一种无法大声表达的痛苦? “人格、意识和□□上的独立,还不能算是完整的独立,还必须获得独立的社会身份,才算是真正走出了阿梨沙的容器。” 白典喃喃自语:“所以,零最终会离开阿梨沙,获取独属于他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需要用死亡这么惨烈的形式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小梨:“一个人的负重是有极限的,精神的负重同样也是。轮回转生的意义就在于放下前世的抱负,给予一个全新的开始。否则就好像套着越来越沉重的枷锁,总有一天会沉入黑暗的泥沼。这也是为什么在开始讲述这段往事之前,阿梨沙需要我反复询问两位的意愿。”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当然,真正促成眼下这个局面的,还有另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或者说,是一个人。” 小梨口中的这个人其实早已登场。如果没有他的“从旁协助”,零甚至没有办法脱离阿梨沙的意识,更不用说踏入第三自然。 他,就是【制片人】。 制片人是综艺节目《梦海三千自取一人》的制片人,但他同时还拥有很多其他的头衔。大部分都与成功运作的商业实体有关系。但也有几个看起来不那么功利的,比如说,一位虔诚的神圣宗教信徒;再比如说,一位大慈善家。 神圣宗教总教廷的广场有个环形长廊,廊庭里排列着一百块“功德碑”,用以表彰几百年间慷慨解囊,通过宗教慈善机构向弱势群体捐款捐物的大善人。有趣的是这些石碑每年都会根据捐款的多寡调整顺序,颇有些另类打榜的意味。 在过去的五到十年之间,刻有制片人名字的石碑始终位列“百碑榜”的前三十位。而他所捐赠的绝大部分的财务,都指明了交由大神官阿梨沙代为处置。他甚至还在不少公开场合表示,将会在自己百年之后将所有的身家财产全部捐赠给阿梨沙所在的教团。 也正因此,制片人与阿梨沙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人们所津津乐道。而四年前,他们两人的相继去世也为这段传奇的友谊蒙上了一层神秘且悲剧的色彩。 “当然,事情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美好。” 小梨又将一份新的文档推送给了面前的两人。 “应该说些什么呢……商人就是商人。又或许还不止是商人这么简单。” 商人的算计,从见到商品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从数千个梦海侯选人中层层筛选,最终锁定阿梨沙。为他量身定做各种包装计划,抬高他的个人魅力,宣扬他的种种神奇事迹,为他源源不断地网罗大量粉丝……《梦海三千只取一人》节目组所做的这一切,无非是为了能够在最合适的时机,将人气统统转化为金钱。 但是阿梨沙没有让他们如愿,他抛弃世俗生活的选择一度让这个节目的投资方大为光火。眼见违约战争的号角即将吹响,是制片人力挽狂澜,最终敲定了友好解约。 可商人的“友好”建立在互惠互利的前提之上。 若干年后,通过帮助阿梨沙,制片人得知了那个深藏在梦海沙漠深处、被黄沙所覆盖的秘密。他敏锐地意识到,心魔苔藓是一种前所未见的、能够对人类意识进行切割、转移甚至投映在外部世界的神奇植物。虽然现有科技还无法彻底弄清楚它的起效机制,但毫无疑问地,这种植物的出现填补了第三自然迄今为止没能实现的技术空白。 “欲望”和“精神力”都是“意识”的一部分,如果能够彻底驯化并选育改良这种植物,并将之带回第三自然,作用在哨兵向导的身上,可想而知,产生出的各种价值将无可估量。 碍于相关的法律法规以及高昂的时间、场地、器材成本,以及种种技术问题,制片人并没有将他的“心魔苔藓农场计划”安排在现实世界中进行。作为一个足够成功的商人,他也拥有狐狸般的敏锐和狡黠。为了躲过系统巡查,他将这些非法实验室偷偷安置在了多个具有农业背景的蜂巢中同时进行。这些蜂巢并不是百分百都在他的名下,一方面是考虑到万一出事方便撇清干系,至于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厉害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事实上,在制片人的悄然运作下,最多的时候总共出现过二十个“梦海农场”,对心魔苔藓进行了成百上千次不计成本的研究改造。 这个计划进行得如此低调,不要说是阿梨沙和零,就连第三自然负责管理梦海安全的机构都完全不知道 直到那场震惊了全世界的元祖梦魇危机爆发。
第205章 野火与海兽 “元祖梦魇?它和制片人有关系?!” 熟悉的名词, 让白典和卫长庚同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难道说偷种心魔苔藓会引发蜂巢世界的癌变……” “没那么复杂。元祖梦魇并不是蜂巢的癌变。简单说,它就是人类实验的产物。” 小梨老师平静地说出能让所有人震惊不已的真相。 “制片人在几个农业背景的大蜂巢里建立了地下实验室,总共培育出53个心魔苔藓的变种。其中大部分的变种特性都劣化了, 即便有少数优良的特性产生,也没办法稳定遗传给下一代。唯独只有一个实验室,误打误撞地培育出了一种代号为‘野火’的可怕变异品种。也就是后来的‘元祖梦魇’。” 与传统只能依附在特定岩体上、等待人类将欲望送上门来的心魔苔藓不同, 新型精神植物“野火”更具有攻击力,也加倍的贪婪。它可以在风中释放出大量种子,一旦依附到哨兵或者向导的身上,就会贪婪地吸食宿主的精神力,飞快地生长并进行二次繁殖。 二次传播的种子会带着前任宿主的意识碎片闯入下一个受害者的精神领域,搅得新宿主精神失常,从而引发大规模的骚乱、甚至死亡事件。 唯独只有切断精神力养分,野火的快速生产繁殖才会被遏制。这也是彻底斩草除根的唯一办法。 “所以, 元祖梦魇事件本质上跟我和阿梨沙脱不开干系……如果不是为了分离出我,心魔苔藓根本不会被第三自然的人知道。” 在令人错愕的现实面前,白典感觉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蜷着身子低头默默捂住脸颊。 他突然明白零为什么要丢下所有的记忆选择转生了。因为这段过往太过沉重,没人能够轻易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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