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用上的。”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打着哈欠把印桐撵了出去。 自动门在印桐眼前关闭,他看着光屏上的明信片在走廊里站了半晌,穿过来往病患黯淡无光的视线,走进医院楼前漂亮的花园广场。 Christie正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她像是又哭了一场,通红的眸子由下而上看着印桐,几乎要让他瞳孔中的谎言无所遁形。 她没说话,印桐在心里默默地选择了坦白从宽,他蹲在地上挺直了腰背,耷拉着脑袋忏悔般重复着方才和童书遥的对话——当然,隐瞒掉了血腥的部分,而后对童庸医的安利再次斩钉截铁地拒绝。 “那种幻觉已经不常出现了,”他试图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理由,“我之前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了。”——这句话是他刚刚跟童庸医学的,尽管对方的原话是“你看起来并不像精神压力太大”。 印桐急于说服Christie,甚至没考虑自己一个格盘重启的失忆症患者从哪来的压力。他不愿意再看病,不愿意再频繁地穿梭在各个医院,不愿意接受医生们审视的目光,也不愿意再吃药。 他甚至对来往穿着白大褂的工作者们产生了一丝抵触心理,托幻觉的福,医生这个职业给他的观感已经差到无法形容,他潜意识抗拒这种接触,抗拒对方像是观摩一个物品的眼睛。 他不愿意接触这类人,似乎觉得过多的接触并不会产生什么好东西。 Christie的眼眶还红着,模样看上去有几分可怜,嘴里说的话却没有面上表现的柔弱,一字一顿就像要将印桐钉死在地上:“你能不能别闹了,”她的声音有些抖,言语间呼吸的声音就像在啜泣一样,“医生是在给你看病,你能不能听话一点。” “他看不好,我也没有病。” “谁说你没病的?你就是病了!你需要吃药,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好好吃药?!” “你能不能听话一点,”她的声音低下来,语气里含着几分哭腔,“对不起,对不起桐桐,对不起,我真的,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 印桐蹲在地上,视线一圈一圈地描摹着地砖上的花纹,直到腿脚发麻,才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只是压力太大了,”他说,“我只要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 Christie交叠着手指,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她的眼泪始终在眼眶里打转,睫羽一颤,那些扑簌的泪珠就会被抖落在皱成一团的裙摆上。 “好不了的,”她轻声呢喃着,“一直待在这里,你永远都好不了的。” 然而印桐打断了她的话,固执地强调着:“我会好的,”他就像在说服Christie,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他说,“我会一点点好起来,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没有抬头,刻意地忽视了周遭细碎的杂音,血色的夕阳像是被打碎了的鸡尾酒般漫过他脚下的地面,有什么东西蠕动着,发出缓慢而又黏腻的声音。 花坛边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剥落的瓷砖碎片就像被踩碎的饼干,发黄的眼珠顶开斑驳的碎片黏连在花坛深处,它转动着看向印桐的方向,无机质的瞳孔中就像藏着一只贪婪的怪物。 而后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无数的眼珠诞生在静谧的黄昏里。 印桐蹲在那些视线中央,缓慢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他像是听到有谁发出甜腻的声音,娇声嗲笑道。 ——“我找到你了。” …… 浑浊的梦境瞬间散去,印桐从噩梦中惊醒,仰躺在杂物间狭小的床上大口喘息。 他身上全是汗,衣服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在他视野里由虚到实,渐次勾勒出黄昏下切割整齐的窗框。 有个影子正映在殷红的天花板上。 印桐猛地齐声向外看去,窗外的屋沿下堆叠着几个箱子,花店的老板娘弯腰站在外面,正试图把它们搬回花房。 背对着他的女人体态臃肿,却依旧还是人的模样。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松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熟人而感到安心,也许是因为脱离了幻觉而心怀庆幸。印桐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了下来,就像破了口的气球,整个人缩成一团窝进狭小的床铺里。 他无意识地环着双膝,视线毫无焦距地落在床前铺满夕阳的地方,直到屋外传来敲窗户的声音,“咚咚咚”,正好三声轻响。 “你醒了?”印桐转头望过去,窗台外的老板娘冲他招了招手,声音穿过冰冷的玻璃窗,带着几分模糊的笑意,“该……家了。” “什么?”他条件反射地问道。 老板娘抬起手腕,笑着指了指腕内侧的终端。她开合的唇齿尚未勾勒出完整的字形,便被店里的钟声打断。 不多不少,整整六声钟响。 印桐眨了下眼睛,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她大概是想说:“六点了,你该回家了。” …… “下午茶”甜品屋开在中央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10点开门18点关门,寒来暑往从未改变。 这是件挺稀奇的事,毕竟众所周知,新纪元后的中央城人流量位居世界第三,夜晚的商业街更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这里是生意人的天堂,每寸土地都可以用金钱来度量,很少有生意人会傻到在六点之前关门,要知道往往夜幕降临后,才是灯红酒绿的主场。 然而印老板常年处于“很少”中的佼佼者,占据着“傻”的宝座,没有半点让贤的意思。 尽管他本人并不是什么挥金如土的富家少爷。 六声钟响散在冬日的寒风里,裹着店里挥散不去的甜香莫名地让人安心。印桐换了衣服赶回店里,他还记得自己睡着前干了什么,他帮高中生模样的小姑娘捡了她的化妆镜和感冒药,然后出现了幻觉,拜托刚进门的安祈照看一会店铺。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说:“一小会就好。” 印小老板瞟了眼终端上的时间,为长达七个小时的“一小会”叹了口气。 他想起安祈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念叨着:完了,这可不是一块小蛋糕能补偿的心理创伤。 恐怕要赔上半个蛋糕柜啊。 日近黄昏,店里基本没了客人,吧台后的高脚凳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黑色的皮质坐垫仿佛仍留有余温。 夕阳抚上商业街的主干道,透过冰冷的玻璃橱窗漫过店里整齐的桌椅。印桐站在店里发了会呆,踩着夕阳绕到吧台后,收拾好台面上的器具,视线才停留在漂浮于半空的光屏上。 那是他拜托安祈照看店铺时接到吧台上的分终端,功能与他手腕上的主终端如出一辙,然而只能接收和保存数据,并不具有发送数据的权限。 印桐关掉了吧台上的信号接收器,看着瞬间碎成光沙的屏幕落进他手腕上的终端里,弹出的提示界面显示着【已关闭共享模式】,而后倒计时五秒关掉了提示窗口,露出光屏上布满各种插件的待机界面。 他删掉了几条箱庭online的推送邮件,视线停留在不断闪烁的信息上。 那上面显示着:【有两封新信息】。 发送到终端的信息来自于刚收回的分终端,一封写满了店里顾客的新年寄语——无非是恭喜发财平安喜乐之类的祝福话,一封是则只有几分钟的简短录像。 笨重的座钟踩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前行,印桐看了眼时间,犹豫了半晌,还是点开了光屏上的录像。 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下午的店铺,角度和安装在正门上的监控器重叠,大概是哪位客人错摁了监控录像。 印桐蓦地笑出声。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太敏感了,他实在没必要这样战战兢兢,紧绷着神经好像患了被害妄想症一样。 然后,他听见了安祈的声音。 在简短的录像里,正对着镜头的安祈坐在吧台后,他端坐在高脚凳上,烟灰色的眸子里含着笑,就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桐桐为什么会出现幻觉?” 印桐放大了监控录像的声音,安祈的声音穿过店里喧嚣的杂音,就像一杯加了碳酸饮料的柠檬水。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真正看见了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看到那些东西,”安祈笑了,他的声音很轻,就像在嘲讽对方的结论,“而被你认定‘一无所知’的人里面,包括了中央城十多家医院的知名医生,包括了科学院的所有调查人员,甚至包括了夜莺的监视眼。” “你是怎么判定他们‘一无所知’的?” 安祈偏头问道。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吃惊”,却不知怎么让印桐产生了一种“表演”的错觉,坐在他对面的少女更是瞬间绷直了背脊,顶着安祈的视线僵硬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印桐听到她低如蚊呐的声音,“不过无论当初他们知不知道,现在他们一定知道了什么。” “你看到今天早上的报道了吗?”少女敲开手腕上的终端,印桐将录像的窗口挪开,也学着她点开了新闻界面。 他和少女一同滑动着手指,直到对方停留在一条社会新闻上。 【无名者死于公共卫生间,装有移动终端的右手被切断,警方怀疑是流窜盗贼所为。】 “这个人,”少女停顿了一下,打开了终端共享,一张模糊的照片出现她的光屏上,在监控录像的二次加工后更是糊成了一团。 “这个人在昨天傍晚的那场大雨里撞到了小印先生,城市监控拍到他给小印先生注射了什么东西,可惜夜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注射了什么东西’?”安祈重复道。 “这是监控拍到的照片,”少女用光笔点了点被害者攥紧的手心,“我们在小印先生发病前后推测过他产生幻觉的原因,将所有的猜测归为内因和外因两大类。内因无非是失忆引发的后遗症,人们总会在潜意识中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因为过往的记忆碎片产生‘这件事我曾经历过’的想法,从而引发‘预知’或者‘重复人生’的错觉判断,并对‘自己判断出’的答案深信不疑。” “这类人在发病时通常会误认为自己‘能看到什么’,亦或是‘看到了什么’。简而言之,这种‘既视感’是一种主观上的错觉。” “外因就更简单了,打个比方来说,如果小印先生的幻觉是人为的,那么他一定确确实实地‘看到了什么’。我们的观点倾向于两种,科学范畴上,我们觉得可能有人在他的终端上动了手脚,以至于粒子投射给他的是一个‘奇怪’世界。 “当然,这种技术太超前了,未免有些明珠弹雀,”少女耸了耸肩,“生物学范畴上我们觉得可能有人给小印先生灌了药,前些年‘seed’病毒爆发的时候,这种产生幻觉的例子不是很常见?”
145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