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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性死亡

时间:2023-08-17 09:01:57  状态:完结  作者:六味地煌丸

  他时常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过去或者现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以至于Christie的歉意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每一句“对不起”都狠狠地砸在他的心脏上。

  明明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添麻烦的也是我。

  我应该道歉的。

  他总是这么想,他想着我应该和Christie好好谈一谈,她救了我,她没有做错什么。

  然而他说不出口,他被Christie眼泪囚在原地,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

  直到离开废都的第六个月,逐渐严重的幻觉在折磨着他脆弱的肠胃的同时,成功地送他去面对了精神科斑驳的白墙。

  那是个燥热的午后。

  接诊的医生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满是胶原蛋白的娃娃脸上挂满了困倦,他发黄的白大褂在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写着名字的胸牌拽塌了领口,露出里面皱皱巴巴的短袖衬衫。

  印桐坐在他右手边的方凳上,看了眼他摇摇欲坠的胸牌——上面写着“童书遥”,而后目光恍惚地停留在了对面的白墙上。

  “你在看什么?”名叫童书遥的年轻医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询问着。

  印桐偏过视线看了他一眼,怔愣半晌,才像是大梦初醒般回了魂,从唇齿间挤出一个细小的气音。

  “你说什么?”童书遥没听清,于是他停下写病历的手,挪开挡在眼前的光屏,看着印桐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在看什么?”

  被提问的病人别开视线。

  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杂音,就像是酝酿着一句以“我”开头的介绍。童书遥的视线同他一起移到对面的白墙上,那上面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能引人注意的东西。

  医疗室里静默着,印桐逐渐意识到,他又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没在看什么。”

  于是他说了谎。

  “我只是发了会呆。”

  他隐瞒了自己视野里异样的景象,隐瞒了墙面上不断剥落的墙皮,隐瞒了墙皮后那只发黄的眼珠,隐瞒了那只眼珠正牢牢地盯着他的心脏。

  他仿佛听见有人小声地说着:“骗子”,然而他依旧扯着唇角,努力地笑着看向童书遥的方向。

  “我最近总是做噩梦,睡得不太好白天就没精神,”印桐说:“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杂音,供人休息的金属凳子在地上划过一段不小的距离,肇事者Christie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眼睛,扶着凳子又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

  印桐皱起眉,视线划过冰冷的地面,重新停留在苍白的墙壁上。

  那只眼珠还陷在剥落的墙皮间,蠕动着发出黏腻的声响。

  印桐垂眸看向自己干净的指尖。

  他还记得癔症刚开始的那些夜晚。他曾在一个阴冷的午夜惊醒,喉咙里干涩得就像生锈的铁皮管道一样。他蹑手蹑脚地绕过Christie的床,走进客厅,摁亮了墙上孤零零的夜灯,被冰冷的触摸屏冻得打了个哆嗦。

  微弱的暖黄色的光晕笼着着客厅的一角,黏腻的液体从污浊的墙面上滑落,他看到腥红的浊夜一点点啃食掉老旧的木地板,漫过沙发的流苏,覆盖他视野里的每个角落。

  彼时他还不清楚这些幻觉是什么东西,没有记忆,他甚至不觉得毛骨悚然。

  而后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剥落的声音,就像是娇小的绿芽钻破了土壤,亦或是软木塞脱离僵硬的玻璃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从他面前的墙壁上,长出了一只干涩的眼球。那些渗进墙壁里的深红色的粘液,看上去就像它的眼泪。

  “……喂!”

  晃动的手指打断了印桐的回忆,他抬起头,对上童书遥满是好奇的眼睛。

  “你又想什么去了?”童书遥问。

  “抱歉,”印桐扯着嘴角笑了笑。

  “病历上写着你精神状态不佳,有时会出现幻觉,”童书遥用光笔敲了敲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你最近都出现了什么幻觉?”

  “之前总会看到黄昏,还有一些长得奇奇怪怪的人,”印桐握着自己微微发凉的指尖,“最近不怎么常见了,可能我要痊愈了。”

  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童书遥配合着他假笑了一下,收起光屏指了指对面的白墙。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幻觉?”他又问了一遍,“请不要讳疾忌医,我想听实话。”

  人们在面对怀疑的东西时总会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想听实话”,然而这个“实话”的范围,大概只局限于他自己想得到的那个“答案”里。比如情侣在得到爱人“出轨”前总会不断地试探,比如吃瓜群众在找到背锅侠前总会怀疑事情的真相,比如印桐面前这位医生,在得到某种类似于“世界末日”或者“丧尸围城”之类的形容作为幻觉的“答案”之前,恐怕不会收起他怀疑的眼神。

  印桐在心里叹了口气。

  然而得到了答案又能怎么样呢?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心无芥蒂地接受“所谓的真相”。

  比如Christie。

  倘若他没有在那个失眠的傍晚潜入客厅找水喝,没有在Christie打开照明灯的瞬间惊慌失措地回头,没有轻信Christie表现出来的“接受”。

  没有和Christie面对面坐在一起,没有听话地说出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我不知道……到处都是红色的,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Christie你的头上是什么东西?你这里,”印桐伸手摸了摸Christie右边的脑袋,有什么东西软糯而黏腻,激得他心脏空了半拍,胃里翻滚着强烈的呕吐欲,“这是什么……”他颤抖着站起来向前扑了半步,而后踉跄着跌坐到地上,他仰着头伸手去摸Christie的头发,在对方苍白的脸上,读出了惊恐的表情。

  ——“你看到了什么?”Christie问。

  ——印桐的指尖打着颤,他压着自己扭曲抽痛的胃,抬头磕磕绊绊地问道:“这是血吗?”

  倘若他没有说出“问题”的“答案”。

  也许他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

  Christie并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她排斥印桐的幻觉,甚至孤注一掷地笃定他应该检查一下大脑是否完好。她认为这是失忆的后遗症,是印桐在垃圾场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砸到了脑袋,她笃定无论是物理疗法还是手术开刀,总有一种方法能让他恢复“正常”,他所看到的并非是幻觉,而是一种古怪的病症。

  一种可以治愈的病症。

  从某种程度而言,她的想法和印桐不谋而合。没有什么人比印桐自己更想脱离幻觉的,他已经受够了铺天盖地的血红色,受够了满街缺胳膊少腿的非人类,受够了Christie的眼泪。

  他不想再看到Christie半夜爬起来翻出一大堆瓶瓶罐罐,也不想把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胶囊颗粒一股脑吞进肚子里。

  那些所谓的“特效药”,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好处。

  于是他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他说:“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过那些东西了,不过是Christie不放心,执意要带我来检查而已。”

  他纤长的睫羽就像是颤动的薄翼,紧抿着的薄唇边还挂着无奈的浅笑:“我只是走神了。”

  他选择了隐瞒。

  然而这个答案似乎依旧不是Christie想要的。

  少女的身体像一张绷紧的弓,她并没有因为印桐的回答得到产生丝毫松懈的念头,反而越绷越紧,直到忍不住从座位上弹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从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空白。

  她的眼眶红成一片,像是下一秒就会滚出什么令人困扰的液体。

  印桐无意识地绷紧了后背。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说什么。Christie越过医疗室的自动门冲出去,他却像被焊在凳子上的忏悔者,无端蔓延的茫然无措扼住了他脆弱的咽喉,榨取着他肺部残存的空气。

  “你以为你说谎的技术很高明?”童书遥挑了挑眉,他甚至故意从抽屉里拿出眼镜盒,取出里面那副黑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嗯,可惜被我识破了,一定是因为我太聪明了。”

  他被自己的话逗笑了,撑着额头抖动着肩膀无声地咧着嘴,半晌后才正视印桐的眼睛。

  “现在能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吗?麻烦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印桐从他身上移开视线,他的手握紧又松开,视线停留在剥落的白墙,“我看见了黄昏,无数转动着的黏腻的眼珠,以及已经腐烂得血肉模糊的你。”

  “时间停留在18:45。”

  “我看不清你的脸,因为你的头是一个血红的布满纹路的肉团,看上去就像一根剥了皮的手指。”


第15章 .矛盾

  “……”童书遥沉默了片刻,摘下眼镜扔回抽屉里,“这可真不是个好笑话。”

  印桐张了张嘴,他试图告诉对方这不是个笑话,却被对方接下来的举动打断了。

  童书遥在病例上快速地写了一句话。他并没有把这张病例上传到医院的数据库,也没有发送到药房勒令印桐吃点药治治脑子,而是切开了邮箱界面,发出去了一份简短的邮件。

  “我治不了你,”他摇了摇头,眸子里没有一丝遗憾,反倒像完成任务般满是轻松,“你可以去找我师兄,他是个天才,平日里最喜欢钻研人体科学生命奇迹,他一定对你很感兴趣。”

  童书遥点开了终端上的双向投影,出现在半空中的是一张电子明信片,陌生的通讯号后缀着一个寻常的名字——“白研星”。

  “我师兄是个好人,你拿着这张明信片去科学院,要是有哪个警卫敢拦你,你就把他的警号记下来,”童书遥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记下来,然后给我打小报告,我给你出气,请他来精神科一日游。”

  “……”

  印桐对这个所谓的“优待”不是很感兴趣,讲道理,如果能选,他巴不得永远别跟科学院这种听上去就奇怪的政府机构扯上关系。他就想当个良民,每天窝在家里混吃等死的那种,然而事与愿违,他没机会混吃,也没能耐等死。

  可惜“良民”这个词他半点没沾边。如果脱离了Christie的监护,他在中央城就是个“黑户”,连“民”都算不上,更别提“良”了。

  他根本没有被当成“人”的资格,平日里走到大街上都会被抓紧白塔,更别提看病买药接受治疗。中央城就是这种地方,人们的善心和严苛的律法是不能比的,毕竟如今是法治社会,做事总要有遵守规矩。

  规矩是没有人情味的,也不应该有人情味。

  好在童庸医虽然看上去不怎么靠谱,却依旧恪守着身为医生的操守,面对印桐毫不犹豫的拒绝也没横眉冷对,只是耸了耸肩,不由分说地发了张白研星的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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