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邺一滞,不怒反笑:“是,你我自然不算君臣。”他抓着江悬手腕,把人从地上拽到自己面前,说:“阿雪,你记住,你是朕的。” 这样近的距离,萧承邺眼中血丝清晰可见。自从豫州起义,他多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尤其萧长勖起兵后,他几乎再未阖过眼,此时盯着江悬,目光中除了熟悉的阴冷暴戾,还有某种穷途末路般的决绝。 只一个眼神江悬便知道,这次萧承邺对京城守备并无多少把握。 “你知道我不是你的,所以才一再反复。”江悬问,“是么?” 萧承邺眸色一沉。 “为何不杀了我?” “朕也想知道,为何不杀了你。明明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要杀了你,将你葬入朕陵寝,便无需再忧心你心中惦念谁、是否又想从朕身边逃脱。可是阿雪,杀你谈何容易?” “你舍不得?” “是,朕舍不得。”萧承邺抚摸江悬脸颊,缓缓道,“你说得对,朕对你生出怜悯,是朕不该。” 江悬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轻笑:“你不杀我,也许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萧承邺松开江悬,轻轻一甩,将他扔回地上。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皇宫之外,萧承邺朝堂上的一句话,很快变作满天流言。 谢烬只将江悬还活着一事告知玄羽军上下,而现在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谈论已故镇北王江述行之子江悬甘为娈宠,与皇帝有龙阳之癖。不仅如此,江悬还与谢将军暗中苟合,此次谢将军出兵,明面上是为秦王,实则另有图谋,意欲臣夺君妻。 三人成虎,不过一日之间,人们口中的江悬便从玄鹰军少帅变作祸国殃民、冷血歹毒的后宫蛇蝎。 主帅营帐内,谢烬气得咬牙切齿,“嗵”一拳砸到案上。 “如此卑劣手段,简直畜生!” 话音落下,林夙倒茶的手微微一滞,面具后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神情。 一旁萧长勖叹了口气,安抚道:“岐川,先别动气。” 谢烬攥紧拳头,转头看见萧长勖,忽而想起如此“卑劣手段”正是林夙一贯爱用的。他张了张口,讪讪道:“抱歉,林先生。我没有说你的意思。”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林夙便不能装作没听见。只见他放下茶盏,对谢烬微笑道:“谢将军一向心直口快。无妨。” 玄羽军一路从醴州打过来,与途径地方军交手过几次,屡战屡胜,有时甚至还未至城下,百姓便已将城门大开。人心向背可见一斑。而如今萧承邺这番说辞,虽然卑鄙,却恰好击中萧长勖赖以依仗的民心。 “此地距京城不足百里,萧承邺现在才用这招,怕是已经晚了。”林夙不紧不慢道,“江公子是塞上鹰还是笼中雀,他日史书工笔,都由赢家说了算。” 谢烬蹙眉:“我知道,我只是……” “在下明白,谢将军不愿江公子背负污名。只是事已至此,比起声名如何,如何完好无损将人救出来,才是眼下最要紧之事。” 萧长勖插话:“林先生,岐川之前提过玄鹰军旧部和江家余下那些老人,安置如何了?” 林夙回答:“能接走的都已接到醴州,不方便接走的也已派人暗中保护,王爷放心。” 萧长勖点点头:“劳你费心了。” 二人说完,谢烬冷不丁开口:“萧承邺不会伤阿雪性命。” 萧长勖和林夙一起转头看去,谢烬垂眸,目光落在面前某处:“也许这么说有些草率,但我知道他不会。” 萧长勖与林夙对视一眼,道:“不会最好。既然天下人都已知晓问雪囚困于宫中,我们便正好以此举兵。明日你我兵分两路,你务必率军突破皇城守卫,入宫救出问雪。” 谢烬点头:“是。” 天色渐暗,皇宫内,一顶软轿无声行进在重重宫墙间,最后停在映雪宫门前。 夕阳铺洒在红墙金顶,为这座皇城镀上一层沉重的金光。轿子缓缓落下,何瑞躬身,对轿内道:“公子,到了。” 等了一会儿,轿帘拂开,一只细白手腕伸出来,何瑞递上自己小臂,江悬扶住他,慢慢从轿子里下来。 天冷,江悬穿了件月白织锦斗篷,帽子上一圈纯白无瑕的狐狸毛,愈发衬得他纤弱动人。 玉婵从映雪宫里迎出来,与何瑞一人一边搀扶住江悬。 江悬道:“何公公不必送了。” 何瑞没有应声,仍旧这样扶着江悬慢慢走,江悬便也由着他去。迈过一道宫门,四下无人,何瑞淡淡道:“秦王与谢将军已到城外。” 江悬抬眸,微微一滞。 “谢将军手中有八万兵马,皇上调集京城禁军与西南、东南府兵共十万,已于城下排兵布阵,今日或明日必有一战。” 江悬警惕道:“何公公……为何告诉我这些?” “大梁要变天了。”何瑞抬起头,望向远处将沉未沉的夕阳,“公子本就不是笼中之鸟,哪怕折了羽翼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宫,也终有冲破牢笼之日。这一天来之不易,奴才为公子高兴罢了。” 江悬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何瑞:“何公公,究竟是什么人?” 何瑞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奴才只是奴才。” “你是秦王的人?” “不,奴才与秦王殿下并无私交。” “那你是岐川……不会,岐川没有这样城府。”——倘若何瑞是谢烬的人,谢烬不会一直到几个月前才找到他。江悬思索许久,最后不确定道:“你莫非,与江家……” 何瑞笑笑:“公子莫要再猜了,奴才不认得除公子外其他江家人。外头冷,公子早些进去吧。” 或许是不愿说,或许是不能说,又或许何瑞真的与江悬故人无关。江悬垂下眼睫,低声道:“过去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何公公与皇帝一丘之貉,多有得罪,抱歉。” 何瑞略一颔首:“公子言重了。奴才本就听命于皇上,公子这样以为也并无不对。” “总之,多谢公公对我说这些话。” “公子客气。奴才告退,公子多保重。” “好,公公慢走。” 何瑞转身离开,江悬站在院中,直至天色昏暗。 阴影中那道总是沉默的身影,他一向习惯忽略,如今想来,似乎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可恶。 但为何呢……非亲非故之人,为何会为他可能触碰到的自由而感到高兴呢? 江悬不明白。
第34章 33 “朕的玩物,凭什么?” 翌日卯时许,旭日初升,玄羽军八万大军于城下誓师,萧长勖副将傅骁代诵檄文。同时,京城上空无数纸片洋洋洒洒飘落,仿若一场鹅毛大雪,每一张都写满萧承邺在位期间种种罪责过失,称秦王萧长勖才是真正民心所向、天命所归,以此鼓动百姓反抗暴政、支持秦王继位。 在此之前,京城中已有诸多言论流传,禁军早于多日前封锁城门,严禁任何人进出,百姓纷纷猜测秦王大军将要兵临城下。尽管如今有关于江悬的流言蜚语悄然滋生,多数百姓仍相信秦王即位乃大势所趋,今日城外军鼓号角与城内檄文,愈发使得人心坚定。 东曦既驾,霞光万道。万军阵前,谢烬高坐马上,低头握了握掌心里那枚狼牙,将它放入里衣,抬眼,目光如炬。 “玄羽军!” “在!” “随我杀入皇城,救回少帅!” “杀入皇城,救回少帅!” 一声令下,投石机和攻城车率先进发,无数巨型圆石接连投向那座固若金汤的高墙。守城军亦早有准备,以火箭和火球抵御,城外玄羽军列阵举盾,后方投射火箭,不过须臾,将亮未亮的天便被火光染红。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攻城车终于将城门撞开一道裂缝。 八万大军兵分三路,中路随萧长勖从正门进攻,城门之后,李策率十万禁军迎敌,两军交战,兵刃碰撞、战马嘶鸣,战鼓号角响彻云霄。 另一边,谢烬率两万轻骑突围,直向宫城而去。 承天殿内,战报接二连三传来。 萧承邺一身战甲高坐龙椅,朝中武将皆已上阵,殿内只余几位老臣。 ——内阁首辅钟怀瑾上月称病,已有好些日子不见人了。 萧承邺环顾左右,轻笑:“钟老这病来得巧,朕差点忘了,他与谢岐川之间还有层祖孙关系。”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 “报——!”一太监急急忙忙跑进来,扑通跪下,“叛军已攻入皇城,与瞿将军在宫门外交战。率兵者乃谢岐川谢将军。” 众人闻声,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萧承邺目光幽暗,许久,半笑不笑道:“如此急不可待,看来这皇宫里有他想要的东西。众爱卿退下吧,刀兵无眼,当心伤了诸位。” 众人抬头,面面相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萧承邺冷声:“还不走,等着朕一个个请你们么?”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忙道:“是!臣等告退!” “何瑞。”萧承邺转头,正欲开口,顿了顿,越过何瑞对另一太监道:“你,去把人带来。” 那太监颔首:“是。” 宫门外,谢烬终于遇到最后一道阻拦——瞿老将军率一万精兵,列阵静候玄羽大军。 今日无风无云,日光倾泻,略微有些晃眼。几缕银丝于瞿老将军兜鍪之下飘扬,老将军目光炯炯,声若洪钟:“谢将军,别来无恙!” 谢烬回京述职仿佛还是昨日,那时他日日到京郊军营看瞿老将军练兵,二人偶尔切磋,向来点到即止。说起来,瞿老将军还是江述行旧友。不过数日,二人再见,竟已是如此光景。 谢烬私心不愿与瞿老将军交手,驻马道:“老将军别来无恙。晚辈今日为救人而来,江帅之子江问雪被困宫中数年,想必老将军已有耳闻。如今皇帝倒行逆施引得天怒人怨,败局已是注定,还望老将军莫要再做困兽之争。” 瞿老将军高声道:“江问雪一事老夫确有耳闻。然你有你的理由,老夫也有老夫要守的忠义。拔刀吧!让老夫看看谢将军刀法生疏了没有!” 语罢长枪出鞘,寒光一闪,直指谢烬:“白虎营,迎敌!” 谢烬缓缓抽出腰间长刀,对瞿老将军一抱拳:“得罪了。” 谢烬刀法乃江述行亲自教授,江家父子离世后,世上无人出其右。瞿老将军枪法亦曾是大梁数一数二,如今老当益壮,出枪之快丝毫不输当年。只见谢烬一马当先冲向曾与玄鹰军齐名的皇城禁军白虎营,一把长刀宛若行云流水,刀起刀落,空中只余残影。瞿老将军出枪迎战,长枪与雁翎刀你来我往,玄羽军与白虎营亦混战厮杀,远处城门火光冲天,近处战马嘶鸣、刀剑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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