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宋之远在这令人绝望的窒息中率先败下阵来。 “下官,一切以梁王殿下马首是瞻。” “老师曾言,宋尚书不仅学盖五湖,更是心宽似海,可为官者表率。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听得这意有所指的话,宋之远擦了擦额角的汗,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虽想要权钱,却也知道,保住官位,才有来日。 “大庆有宋尚书这等能臣忠臣,实是我大庆之幸。”李昀将刚刚同廉成平草拟折子递到宋之远面前,用折扇轻轻推了推,温声道,“请宋尚书过目。” 李昀从兵部出来时,日头已经很高了。 他扶着门口的石狮子,被耀眼的日光晃了一下。 “殿下,没事吧?”向文搀着李昀的手臂,低声问道。 李昀捏着手中的折子,抿了抿唇。 “今日,为何又罢了早朝?” 跟在李昀身旁处理公务的长史司教授低声回禀道:“宫中传信,摄政王偶染风寒,不能早朝。” 向武拽了拽向文的袖子,小声道:“你说,公子会去找摄政王吗?” 向文摇了摇头。 向武这两日第一次和向文达成共识,乐得摇头晃脑。 李昀却垂着头,沉默了片刻,看着向文,轻声道:“阿文,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帖子。” 向文怔了一怔。 “殿下是要...” “去裴王府。” 李昀声音如常,只有攥紧的拳头出卖了他的心情。 项岩当夜处理完南郊乱象,便守在裴醉身旁。 裴醉偶尔从昏迷中醒转,项岩便捡几句关键的回禀。 他哑声指点两句,撑不住这剧烈的痛楚,便又昏迷了过去。 方宁哭得眼睛都疼。 可他没有办法,渐轻不了那人的痛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苦海里浮沉。 方宁红着眼睛坐在床边地上,边抽泣边翻着古籍医书,手不肯释卷。 “还看?” 方宁猛地抬眼,看见裴醉慢慢张开了眼睛,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乌黑的鬓发里面藏着冷汗,整个人像是水洗过的似的。 “殿下,你醒了??”方宁扔了手里的古籍,轻轻挽起裴醉的中衣袖口,露出削瘦的手腕骨,轻轻按着那人的手腕脉搏,又害怕又担忧。 “你脑子就是看书看坏的。”裴醉的嗓子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已经听不出平日的醇厚低沉。 “我不看了,不看了。”方宁小心地将他的手臂塞进薄被下面,却摸到了湿漉漉的被褥,是被冷汗浸透的潮湿。 “殿下...” 方宁咬着嘴唇,跌坐在床边,抱着膝盖哽咽着。 “哭什么?”裴醉疲惫地闭上了眼,四肢百骸又麻又疼,就像是枯萎的老树被万千白蚁啃咬一般,“今日这反噬...是因为酒?” “不全是。”方宁抽了抽鼻子,“酒气入体,与药性相冲,‘蓬莱’它便疯了。不过也是因为殿下身体虚弱,再加上今夜好像又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毒,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是么。” 听得裴醉淡定的回应,方宁烦闷地挠了挠头,仔仔细细地号着脉,时而疑惑时而思索,又在本子上记着脉象,如此反复多次,裴醉缓缓抬了眼皮,问道:“做什么?” “以前,没人能扛下‘蓬莱’这么厉害的反噬。”方宁大着胆子说了实话,“所以,我觉得殿下不是人。” “...滚蛋。” 方宁又听见了裴醉熟悉的骂人声,即使有气无力,却也心头一宽,眼泪没绷住,转身开始哗啦啦地淌,泪眼朦胧间,看着桌上那几只瑟瑟发抖的兔子趴着四脚缩成一团。 刽子手方大夫喃喃自语道:“放心,我不会在你们身上动刀子的。” 裴醉瞥了他一眼。 方宁抿了抿嘴,内疚道:“我努力不发疯。” 裴醉撑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靠在床头半坐着。 项岩扣了扣门,便带着扶宽进了殿。 裴醉撑着额角,看着扶宽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狗熊爪子,淡淡笑了:“没出息。既然要说谎,怎么不说个大一点的官位?一个总旗就够吓唬人了?” “够了,够了。”扶宽汉子看见裴醉的憔悴病容,眼睛都红了,嘴却仍是一样的甜,“殿下门下当个要饭的也够出去吓唬人了。” 裴醉边咳边笑。 扶宽也跟着笑,只是眼底有些水色,不轻易看,看不出来。 “既然话都放出去了,那你就去诏狱当差吧。”裴醉接过项岩手中的天威卫身份牌,方孔圆形的铁令牌上面画着一只振翅翱翔的大雁,“天威卫里也不是铁板一块,谁都想向里面安插人手。你要小心留神,若能拔出暗桩自然是好,如若不能,也不可轻信他人。” “是。” 扶宽跃跃欲试,全然忘了自己的熊掌根本握不住令牌。 项岩轻声笑了,与裴醉对视一眼,上前帮着左支右绌的扶宽将令牌收进了袖口。 “去吧。” 裴醉只说了几句话,便没了什么力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抿着唇紧闭双眼,努力抵过这天旋地转的眩晕。 方宁赶紧给他塞了一丸保心丹,又加塞了几丸大补的药。 “殿下,睡吧,别再操心了,否则一会儿再发作...” 项岩温和的笑容又碎了,手掰得咔咔响。 方小军医的乌鸦嘴,干脆缝上好了。 裴醉闷咳一声,血腥气浸得满嘴都是,不过好歹胸口阻塞的气顺了些。 他勉强抬眼,朝着项岩道:“胡射和鲁正手中的虎符收回了吗?” 项岩从腰间掏出三半冰凉的虎符,又掏出三块同样花纹材质的虎符,两两相合,表面看着严丝合缝,可若仔细看,那金戈虎纹有着细小的差别,并非全然匹配。 “他们伪造虎符,今夜调兵抵抗之事,看来早有预谋。” “呵。”裴醉冷淡嗤笑,“知道本王没死成,又亲眼看到他手下的脑袋,宋之远那个胆小的,没吓出卒风,当场鼻歪眼斜?” 项岩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回禀了。 “...梁王殿下出手,保下了宋之远。” 裴醉闻言,只慢慢地闭上了眼,许久没说话。 项岩没敢多话。 他知道将军对待梁王是不同的,这件事其中的是非对错并非他能置喙。 “...明日,你亲自去帮着子奉料理三大营的事,拔出军中钉子,整顿军纪,清点人头,盘查账目。这些在赤凤营里你做惯了,都熟,有你跟着子奉身边照看,我放心。” “可大帅,你如今的身体...” “我在府里,没什么事,你去吧。” “...是。” “...你帮我个忙。”裴醉转向方宁,抿了抿唇,低声道,“今夜把府里的秋露白都收拾出来,让项叔明日一同带到南郊,送给明鸿。” 方宁先是一怔,又是一喜:“殿下终于要戒酒了?!天呐,殿下终于想明白了!你这身体哪能喝酒啊,这...” 裴醉沉默听着方宁的唠叨,半晌,低声道。 “我岂敢以酒伤身耽误国事。” 方宁听了这话,慢慢打住了长篇大论,闭上了嘴,心情着实有点复杂。 方大夫一贯生气那人不遵医嘱,戒不了酒;可他今日真的戒了酒,方宁心里却还有点酸酸的。 以前,忘归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可以舞刀,骑马,喝酒。 现在,他心里难受了,还能做点什么呢? 方宁想着想着,眼睛一点点又红了。 他扑向裴醉的肩头,抱着那消瘦虚弱的人,忍不住要嚎啕大哭。 可嘴巴刚张了一半,就被裴醉用手堵得严严实实。 “吵。” 门口传来敲门声。 “殿下,梁王殿下在门口求见。” 方宁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正要冲到门口将李昀请进来,却听到床上的人淡淡吩咐着。 “请他回去。” “?!” 方宁转头震惊地看着裴醉。 “殿下?!” “别让本王说第二遍。” 裴醉虚弱的声音带上了深沉和微怒,无人敢违抗。 方宁眼睁睁地看着门口守卫回绝了梁王的名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生梁王殿下的气了?就因为梁王殿下今晚没让宋尚书鼻歪嘴斜??” 方宁的脑回路一贯清奇。 连裴醉都忍不住想要给他的脑壳上来一指头。 “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 “吵,闭嘴。” 裴醉声音很低,又沉又哑。 方宁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 “你是怕梁王殿下心疼,想要瞒着他?” 裴醉懒得说话,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起来。 “殿下,你还能瞒多久?你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总有一日要被梁王殿下知道的。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区别?”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眉心的褶皱渐深。 方宁还想要唠叨,却看见裴醉慢慢地攥着中衣,手掌朝着心口重重地按了下去,仿佛要将肋骨按穿似的用力。 方宁暗道不好,立刻捏着裴醉的手腕脉象,心里一惊,带着哭腔喊他:“殿下...怎么...怎么又发作了...” 莫非,他真的属乌鸦的?!
第57章 低头 梁王府的马车,车舆雕暗竹纹,边角围以青丝缦,缦上绣极细的金银螭,被微风缓缓吹起,庄重不可言。 向文恭敬地站在裴王府朱门外,双手递上红木长条盒子,里面装了拜帖。 门口的侍卫不敢怠慢,立刻便将那拜帖接了,可没料到,等到了里面拒不接见的回复。 向文目睁口呆地看着朱红大门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关上,连他也忍不住难堪到变了脸色。 公子天家血脉,亲王尊崇,却被下人横眉冷眼地拒于门外吹冷风。 换个修养差些的,恐怕就直接骂出来了。 向文转过头,却看见李昀下了马车,就站在门口,望着那紧闭的府门,那温润儒雅的眉目渐渐地蒙上一层云雾,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进去。 他捏着掌间的扇骨,力道逐渐加重,那精致的折扇微微发颤,隐秘地泄露了此时他惊怒交加的心情。 “殿下...” 向文很想劝他回府休息,可看着李昀的表情,却将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昀缓缓垂了眼帘,掀了帷裳回了马车,靠着车舆,将手放在膝上,坐得端正,腰背不肯弯折,极用力地挺着。 “本王,只等一个时辰。” 他最后再给裴忘归一个机会。 最后一次。 门口的侍卫隔着门如实回报。 “...知道了。” 裴醉拼尽全力稳着声音,也只能说出三个字来。 他用力攥着床边沿,如溺水一般,大口地低喘着,顽固地不肯发出一丝一毫的痛呼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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