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被蓦然抱了满怀,先是一怔,复而浅笑,心上的寒意也被这温暖的怀抱驱散。他朝着手心安静地呵了一口气,将掌心暖了暖,然后,慢慢地贴上了裴醉的心口。 那人身体微微一颤,低哑着‘嗯’了一声。 李昀手一顿,本就没怎么用力的手掌放得更轻,只虚虚用手心捂着,生怕弄疼了他的伤口。 耳边那人忍痛而断断续续的呼吸逐渐绵长,李昀方才放下心来,将发酸的手掌慢慢移到裴醉的腰上,小脸埋进那宽厚的胸膛间。 裴醉身上干净凛冽的味道绕在李昀鼻尖,仿佛一道屏障,阻隔了心底那些猩红画面与无尽黑暗,仿佛魑魅魍魉都不敢入他的梦。 他俊秀的脸上浮了淡淡一层笑意,在裴醉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 风吹雨摇,仿佛要将外面的夜幕吹裂一般狂躁。 又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过境,曳尾白虹点亮了窗扉,炸开了沉静的黑夜。 裴醉在暗沉的夜幕中缓缓张开眼,寒意刺骨的胸口隐痛处却传来温热细碎的呼吸,像是猫儿的鼻息。他垂眼看见李昀不算安稳的睡颜,轻轻替他捂住了双耳。 那噪音被隔绝在一双温暖的手外,李昀微皱的眉心慢慢展平,睡颜重归安稳。 裴醉的大拇指从他的耳侧慢慢移了个位置,轻轻地摩挲着李昀白皙的脸颊,仿佛怎么也摸不够似的,隐于夜色的笑容很淡,却很温柔。 待那一阵雷鸣过去之后,裴醉小心地放下了双手,呼吸却忽得乱了一拍。他安静地掀了被子坐在床边,右手用力按着心口,表情痛苦地压低了腰。 几股冷汗顺着紧咬着的下颌淌了下来,他抬手不耐烦地抹去,拽了一件衣服起身,又给香炉里添了些安神香,推门出去。 二十二正借着月光蹲着编花篮,看见夜半出来游荡的主子,毫不意外地爬了起来,跟着他往书房走。 “查出来了吗?” 裴醉问的是远远跟着的二十四。 后面的人快走了几步,回禀道:“傍晚时确有一队匪盗途径郊外,不仅伤了方军医,还抢了崔家米铺。刚到承启的崔五公子见到手足皆残的掌柜,大怒,亲自带领府上打手,将匪盗剁成了肉泥。” 二十二在裴醉耳边低声说:“主子,听东五条巷的小乞丐说,今日崔家米铺也去郊外施粥了,崔家的粥里还有肉末呢。” 二十四补了一刀:“人肉末发酸,狗肉末发涩,驴肉末发苦。是人肉。” 裴醉脚步渐缓,扶着廊柱微弯了腰,右手攥拳用力抵进上腹,喉头一颤,将晚上没消化的药膳粥安静地吐了出来,左手撑着膝盖喘息,半天没直起腰来。 二十二赶紧用手叩着他的背,急了:“主子,不就是人肉泥吗,以前你看得还少吗?不至于这么恶心吧?” 裴醉用帕子擦了嘴,压了一口气回胸膛,勉强起身,顺势将手臂搭在柱子上,才能堪堪撑住身体。他气息不匀,脸色惨白,转头斜了二十二一眼。 “听到崔五的名字就反胃。” “那也不用吐得这么凶,简直就跟那个怀了的...”二十二后背一凉,赶紧转了个话头,“主子说得对,这人就是恶心。如果说高家那个老三是毒蛇,崔家这个老五就是,就是...” “披着绵羊皮的毒蛤蟆。” 周明达疲惫的声音斜斜地从一旁插了过来。 裴醉抬眼,看见周老夫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孤寂地对月独酌。 “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喝什么闷酒?” “臭小子,你有资格说老夫?” 裴醉牵了唇角,夺过他手里的酒壶漱了口,坐在他三步远的朱红横栏上,背靠着圆柱,脸映着月色,苍白得透明。 周明达眯着眼,看见裴醉满脸的病色,心痛地长叹。 “老夫这是造了什么孽,眼前的臭小子们一个两个都是病病歪歪的,还没有我一把老骨头硬朗。” “...伯澜怎么样?” “不知道是晕了还是睡了,反正不闹腾了。” “嗯。” “管好你自己,你看看你这脸色,不知道的以为你明日就要入土了。” 裴醉无声地瞥了他一眼,老夫子恶狠狠地回瞪:“怎么,我还说不得你了?” 裴醉抵唇轻笑,声音从拳头后面溢出来:“多话。” 周明达哼一声,不情不愿地转了个话头:“崔家的小子回承启,你什么打算?” 裴醉眼底转过一丝了然,朝着身后跟着的两人道:“领军棍去吧。” 二十二瘪着嘴:“主子,是二十四那个胆大包天的告诉周先生的,属下什么都没做。” “袖手旁观,罪加一等。” “主子你是不是因为我刚刚说你...” 二十四锁了二十二的脖子,把他半拖半拽地带走。 长廊重归寂静。 裴醉目光斜向院内的松树下圆石桌,朝着周明达微微一侧头,眼带问询。 周老夫子自然颔首赞同。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小径走向月下老树,石桌边早已摆了酒壶酒杯,甚至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花生米的外层脆皮软趴趴地贴在内瓤上,已经凉透了。 “等我多久了?”裴醉斟了一杯,推给周明达。 “一柱香吧。” 裴醉刚给自己斟了一杯,手就被周明达压了一下。 “刚吐成那样,还喝酒?” “晚上吃多了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又胡扯。是不是肠胃又不舒服了?” 裴醉不置可否,左手转着手中的酒杯,青玉扳指与杯壁摩擦脆响,最后,还是给了周老夫子面子,只嗅了嗅酒香,没送进嘴里。 “你说,大庆的文人怎么生的,道貌岸然不说,心里狠毒扭曲到了极点,连我都自愧不如。” 周明达‘啧’了一声:“你身边的文人可不少,说话小心点。” “李元晦不在此列。”裴醉飞眉微扬,“除了他,还有谁?” 周明达又被裴醉气笑了,一句‘臭小子’转了十八道弯,回响在空落的院内。 裴醉眼眸微弯,浅浅抿了一口酒,苍白的唇上总算唤回一丝血色,可念及刚才的肉泥粥,寒意又一点点爬上眼底,唇角也放了下来。 “崔五先不说。这大庆的流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身不由己的混账。逼上绝路的灾民,无家可归的百姓,最后成了夺人钱财性命的匪盗,成了别人手里的刀子。说他们可恶,又得叹一句可怜。说他们可悲,强盗行径又令人不齿。” “时势成豪杰,也造败类。说到底,人事动乱,皆因大庆颓败,江山日下。所谓成败起落,都是顺应天时人势而已。” 裴醉垂了眼帘,默然喝酒。 “还不信命?”周明达手指头上指天边北斗,戳了戳那颗微微黯淡的破军,“你命星不稳,随时会陨落。你就算掩饰得再好,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所以,你眼睛才快瞎了?” 周明达听得裴醉淡淡反问,又一怔,呐呐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裴醉闷了一口酒。 “以后别乱看。与其信这个虚无缥缈的星象命理,不如信我手里的刀。” 裴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寒光映幽瞳,那双眼睛仿佛深不见底。 周明达看见裴醉手里的匕首就发憷,想起那日他濒临垂死时不要命的攻击,他背后发凉,声音发虚:“给老夫放下,好好的玩什么刀。” 裴醉大拇指虚虚摩擦过匕首锋刃,抬眼瞥见老夫子满脸的惊惧,轻笑一声,将银白匕首搁在石桌上,清脆一声响,正色道。 “师父,崔家十二姑娘今日入了长阳山。小五才多大,崔家就琢磨着要立后的事了。” “嗯,你虽然把太后请离了后宫,可崔家不会善罢甘休。没了你摄政,谁都想成为陛下的身后盾,手中刀。” 裴醉用指尖轻敲匕首磐龙银纹,声音平淡:“若要我说,杀字破万法。” 周明达呛了一口酒:“我看你不是病了,你是中邪了。我教你的权术制衡都喂狗了,是吧?” “先帝倒是懂得权术制衡,最后如何?兵行险着,死中求生,才是为今唯一出路。” 周明达压下眉间的怒气,磨了磨牙,手中扣着十来枚铜钱,天女散花似的洒了裴醉满身,像是驱邪似的。 裴醉微蹙了眉,肩背一抖,把搭在肩头的铜板甩落膝头。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回去睡觉,别跟伯澜一般发疯,我府里养不起两个疯子。” 周明达猛地把手里的铜板拍在石桌桌面上,酒杯啷当脆响,惊了树上栖落的几只雀鸟,扑棱着振翅没入黑夜。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 周明达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里面的清酒洒了两滴,晕湿了灰石桌。 裴醉眼帘低垂,望着那狼狈的酒杯,抬手替他斟满了酒。 两人对坐无言,唯有酒水落入铜杯壁的清脆声响合着风声沉默着,仿佛刚才的怒吼不过是秋风呜咽的幻觉。 周明达别开眼,跟个闹别扭的孩子一般,生硬地转了话题。 “你暗自联手洛桓杀了杜卓便罢了,可你又教唆徐陵殿前撞柱,是不是有点过了?” “...你知道是我做的?” 周明达声音冷淡:“若非是你主动将徐陵给你的账本借机传了出去,郑知州收受贿赂之事又如何能被清林那帮小子抓住马脚?若不是为了誓死捍卫郑知州的名声,徐陵如何能撞柱?” 裴醉捏着膝盖上还带着热乎气儿的铜钱,敛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黯色,手掌一摊,淡淡道:“他不死,撞不开吏治考核的改革。以血开路,也算是给陛下和王安和手里塞了一把披荆斩棘的刀。” 周明达二指捏起裴醉掌心的铜钱。 “做得过了点。” “我不觉得。” 周明达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眉心微蹙。 “怎么,没想到你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裴醉沉声低笑,双臂抱胸,倚靠在嶙峋的树干上,声音里带上了疲倦和不易察觉的失落,“收了个狼心狗肺心狠手辣的混账做徒弟,是不是后悔得想要折了你的宝贝棋盘和星盘?” 周明达眉心锁得更紧了,五官皱成了菊花,眉眼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干什么?”裴醉瞥他一眼,眉心一跳,“你这是什么表情?” 周明达拍拍他的肩,手掌伸开,四指回屈,示意他附耳来。 裴醉微微欠了身,被周明达一巴掌拍上了肩膀。 裴醉没留神,本就没什么力气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那力道方向倒下,被周老夫子反手搂了个满怀。 周明达大力揉搓着裴醉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一只流浪街头的迷途小狗。 “臭小子,你这是在朝为师撒娇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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