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门缓缓关了。 裴醉斜倚在白玉回廊的转角,藏在阴影里,望着这万千气象的宫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忽得,他背后一暖,腰间攀上了一双手,温和的呼吸散在他的后颈,细密酥麻地扫过他的皮肤。 “忘归,别叹气了。再叹气,会生皱纹的。” 裴醉听着李昀略带鼻音的话语,握着攀在他腰间那双精致修长的手,用不算太暖的掌心替他温着冰凉的手背。 “怎么哭了?” “想到今日兄长为了逃避早膳而故意赖床到最后一刻,我实在是无语凝噎。” 裴醉低声笑了。 他转身,抱着李昀,双眸盈着温柔的笑意。 “不想吃,不能不吃吗?” “能。”李昀点点头,“既然兄长不想起床,我正好夺下你手上的巡防重任,让你不必再下床了。” 裴醉用两指掐着李昀柔软的脸蛋:“元晦这么记仇啊?” “并非记仇,只是公平罢了。” 李昀眼瞳藏着浅浅的笑。 “好,李元晦既想还世间以清正,那么,便从匡扶为兄这歪斜的心灵开始吧。”裴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伸出了手,笑意盈眸。 李昀缓缓伸手,牵住了那只藏着薄茧的大手。 “兄长乃是君子,立身以正,坦坦荡荡,我不必扶,你自顶天立地。”
第96章 喝药 午时已过,秋日艳阳软趴趴地躺在天上,映着‘许春望’那红帆酒招,烈日黄金色给酒幡镶了金边,更显得贵气逼人。 一人站在车水马龙的御街上,灰布衣袍破旧,衣料被水洗得脱了色,胳膊肘处已经磨得白了,站在一群锦衣贵袍的世家公子中间,显得突兀而格格不入。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兜子,另一手擦了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那飘香的好酒,不由得滑了滑喉结。 申高阳坐在二楼雅间的阳台上,头上搭了个小小的布伞,将风雨日照全都挡在了外面。 他百无聊赖地品着昂贵的茗茶,垂眼看见那衣衫褴褛的读书人,用舌尖卷了苦涩的茶叶,小眉头皱着,不悦道:“把鲁实给我叫过来。” 只消片刻,那衣着湖蓝色绸缎的鲁掌柜便忙不迭地跑了上来,恭敬地双手叠在胸前,满面笑容地弯了腰:“世子殿下有何吩咐?” 申高阳吐了舌尖那苦得发涩的茶叶,用白皙无暇的小手指着那门口仍是呆呆站着的读书人,不满道:“我怎么说的,这‘许春望’,不接待平民百姓,赶紧让他走。” “是,是。” 接了世子殿下的吩咐哪还有不赶紧办的道理,鲁实立刻就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打手,从‘许春望’门口出来,一句话也不多说,随手一指,那三人便像是撕烧鸡扯破布一般,推搡着将那书生逼退到了一旁。 只消一脚,那人便倒在了地上,灰头土脸的狼狈,布袋中的东西漏了一角出来,仿佛有隐约的黑血迹和陈腐的肉色。那书生手中死死攥着那黑布兜子,仿佛生怕别人抢似的,平和的目光也带上了警惕,一双握笔的手青筋暴起。 “呸。”掌柜的高傲地斜睨他一眼,“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副穷酸样,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那人脸色发白,可却将那布袋子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世间珍宝,不敢松手。 “主子。”暗卫在申高阳耳边低语,“那里边是一颗人头。” 申高阳手中折扇一顿,眼眸一亮。 最近忙着鼓捣买粮卖粮,整日账本翻得手疼,坐在金银窝里日子也实在无聊,一朝看戏来了兴致,差了手下人给鲁实递了一句话。 鲁掌柜一怔。 他转头,看着那衣衫破旧的书生,从腰间鹿皮钱袋里掏出一锭金元宝,砸在那人的脸上:“你怀里的东西,我们东家要。” 那人揉了揉被砸得生疼的鼻梁骨,将怀里的金元宝端正地摆在了地上,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如此,便打扰了。” 那人声音微哑,言语里丝毫没有被看轻的愤懑,只慢慢地拖着那黑布袋子离开了这纸醉金迷的酒肆,脚步缓慢,却一步步走得极端正。 申高阳软软翘了唇角。 “有趣的人。”他转身吩咐道,“跟着他,看看他要做什么,必要时可以出手,然后,把人交给裴世叔。” “是。” 申世子身后的暗卫如一阵风悄然消失在身后。 “人头?”申高阳微微昂首,看着那艳阳日照,狭长的眼眸微眯,叹了一句,“这还没到冬天,就要下雪了么?” 那书生离开了‘许春望’,转了个弯,在街边吆喝的小贩手里买了一碗全是渣子的高粱酒。 他摸出两个铜板,认真地搁在那小贩手中,然后抖着手臂,将那一碗酒大口灌了下去。 “呦,没看出来,小哥看着文弱,酒量还挺好。”小贩今天心情明显不错,笑眯眯地搭话道。 “见笑了。”那书生被酒气顶得双眼发红,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说道,“不怎么会喝。” 小贩递给他一方粗布麻巾,皱皱巴巴的。 “多谢。”书生擦了一把酒渍和汗迹。 “听口音,小哥不是本地人。”小贩趁吆喝间隙,有一搭无一搭的问着,八卦已经成了经商本能。 “啊,是。”书生将那麻巾叠好,还了回去,“我从南方来。” “南方,很远啊。”小贩咂舌,“你来承启做什么?寻亲?做生意?” “还好,骑马,不过五六日。”书生道。 “你会骑马?”小贩撇了撇嘴。 “是。”书生颇有些不好意思,攥着黑兜的手微微向上提了提,“为官者如何不会骑马?” 小贩看着那灰头土脸的书生,心里暗暗点头。 又是一个想做官想疯了的可怜人。 “官老爷来承启,有公干?”小贩顺着他的话,同情地看着那人。 “算是。”书生望着那不远处的登闻鼓,笑了。 “今日草民能卖给官老爷一碗酒,也算开张大吉了。”小贩话里带了不以为然的讽刺,倒也没有坏心,只是揶揄地笑道。 “断头酒,也没什么吉利的。本官这便走了。” 小贩眨了眨眼,看那人竟真的亦步亦趋地走向了那落了灰尘的登闻鼓,看着手里那人塞回来的铜板、麻巾和酒碗,一股寒凉之意从脚爬上头顶。 多久没人敲过那鼓了? 他掰着手指头,平日算铜板机灵的小脑瓜此刻也转不过来了。 上一次血流成河,还是五年前那次。 小贩身体抖了抖,挑着扁担,飞也似地逃走了。 裴醉斜倚在床头上,左手拿着一卷密函,右手捧着一碗药,李昀坐在他身边,手握一卷书册,可视线却落在裴醉手中那碗药上。 白瓷碗壁沁了黑黑一层边缘,可液面才下去了半个手指甲那么高。李昀修长如葱的手指攥紧了书封,儒雅清冷的眉眼将一层不可见的怒意牢牢地罩住,努力地不让这怒气外泄半分。 裴醉没察觉到危险逼近,只凝神处理着暗卫从江南发回来的密函。 “漕运沿途二十八府,自最南边甘信至承启,通常需要十五日至三十日,可你看。”裴醉将手中的密函递了过去,“虽说罢免贾厄总兵位,又调度军务花了些时日,可押解贾厄入承启的人到现在还困在潼清水路,离承启至少还有几百里。我特意让他们不必走陆路,便是要沿途查看堤坝损毁、粮船补给、还有漕兵粮库的情况。现在一看,像望台淤堵的水路和损毁的堤坝,实在是并非一处一所。连日的暴雨,本就水灾泛滥,粮食歉收,再这么堵下去,迟早要出事。” 裴醉说了一长串,可没听见李昀的应和或反驳,他抬眼,对上一双极力压着怒气的水色双眸。 “说完了?” 李昀声音冷淡。 裴醉喉结一滑,背后一凉:“还没有。” “还想说什么?” “...我错了。”裴醉甩了密折,握着那碗苦得骨头发颤的汤药,宛若面对几十万铁骑临城逼战,或者说,兵临城下都不曾有过这般动摇。 他抿了抿唇角,还没放到嘴边,额边已经沁了一层薄薄的汗。 “主子们!!” 二十二捧着申高阳的小玉鸭子吊坠,扬着手中一卷竹筒密信,火烧屁股似的冲进了寝殿。 裴醉立刻放下手中的药碗:“拿来。” 李昀蓦地起身,挡在裴醉身前,对二十二摊开手掌:“给我。” 二十二垫着脚,越过李昀肩膀偷摸看自己主子扶额无奈的表情,心里便有了计较,跟甩掉烫手山芋似的,将竹筒塞进了李昀的手里,转身跑得飞快。 开玩笑。 主子打架,不跑等着过清明吗? 李昀双手合拢了木门,慢慢走到裴醉的床前,垂着清隽的眼眸,只淡淡地望着裴醉略有些苍白的脸。 “喝。” 只冷淡一个字。 裴醉撑着额角,硬逼着自己灌了一碗药,脖颈瞬间覆了一层汗,在秋日午后阳光的映射下晶莹有光。 李昀略略松了一口气,从一旁的托盘上取了一枚蜜饯,塞进了裴醉的嘴里:“我看你是虚长年岁,挑嘴的毛病跟以前一模一样。” 裴醉嘴里嚼着蜜饯,甜杏的味道盈满口腔,他捏着眉心,疲惫地靠在床头上,唇边溢了一丝笑。 “还是不想请方公子诊脉?”李昀抿了抿唇。 “我怕他受到刺激,彻底失去理智,再也回不来了。”裴醉转着空了的药碗,望着碗壁上挂着的残渣,“上次他割了自己的肉,谁知道,他下次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说罢,他牵着李昀的手。 “元晦,我欠他良多,实在是不能再害他了。” 李昀取了手帕,替裴醉擦了刚渗出来的一层薄汗:“好,我知道了。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瞒着也无妨。只是,你可以瞒所有人,却独独不能瞒我。不舒服就告诉我,难受也别一个人忍着。” 裴醉将他按到自己肩上,沉声低笑:“现在就难受,需要李元晦的独门神药。” 李昀抿唇浅笑,扶着裴醉的手臂,将他按倒在床上。 “躺着,我给你念。” 午后的阳光顺着木窗投映进了内室,空气中细小尘埃静静地飘在空中,随着李昀温和淡然的诵读声而微微上下翻飞。 裴醉闭上了眼,左手牵着李昀的右手,安静地听着。 李昀的声音被阳光烘得暖洋洋的,干燥而清爽,温润地擦过裴醉的耳畔,听着让人心里熨帖又舒服,他竟有些困倦。他努力地撑开眼,带着困意和慵懒,朝着李昀低哑着笑道:“这密函怎么这么长?” “嗯,很长。”李昀合上了硬皮折页密函,用手覆在裴醉的双眼上,“别睁眼,继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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