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擦净手中的剑收回剑鞘中。奉玄想起佛子曾对开塔门的人许诺,说自己会这把用剑替对方报仇,于是问:“佛子友人,你手中的剑可有名字?” “有。”佛子说:“杀生,取‘一杀多生’之意。” 一杀多生。 佛子手中的剑本来是一把佛剑,由犯下佛门五逆、戾气极重的罪剑“出佛身血”重铸而成。当这把剑被佛子的老师命名为“杀生”交给佛子后,它便不再是长供佛前的道剑,而是一把以杀止杀的杀剑。 佛子说要用杀生剑为开塔门的汉子报仇,就会用杀生剑替对方报仇。 他告诉奉玄:“另一把剑叫‘春冰’,是自戒杀心的道剑,取自《剑说》。” 剑乃兵器,兵器,杀人之器也,持之不祥;故君子持剑,必以仁戒杀,以慈止杀,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小心为上。 杀生春冰,剑如其名,奉玄说:“真是很好的名字。” 佛子问:“你的剑也很锋利,它叫什么?” 奉玄答道:“刻意。‘刻意尚行,离世异俗’。” 砥砺心知,磨练修行。离世异俗,不过是自况而已——奉玄小时候被养在深宫,后来长住山中,正是离世异俗之人。 佛子说:“也是很好的名字。” 宝剑如命,剑道证心。奉玄尚且不知道佛子的真名,两人之间却交换过了剑名和剑名含义。交换剑名或许寻常,交换剑名含义却隐含对对方德行的认同,往往是结下同心同道之友的开端。道相同心相通,同心同道之友,即是好友。 奉玄推开了佛塔第九层通向外台的门。门外露出一片阴沉的天空,乌云仿佛压在头顶上,让人以为举手就能触摸到。寒风自外吹来,吹动奉玄的发丝,将他与佛子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作者有话说: 一杀多生:杀一人而救多人,可见法相宗的重要著作《瑜伽师地论》。为使彼恶人不受地狱之苦报,及救多数众生生命,以善心、无记心,或怜愍心杀害其命,宁可自己堕地狱,不令彼受无间苦。 ①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尚书·周书·君牙》
第10章 浮屠3 “下雪了。” 宣德城的四个城门都紧紧闭着,将尸疫牢牢困在城内,成千上万的狂尸拥在城门附近,远望如黑压压一片蚂蚁,数量之多,触目惊心。宣德城心和城南两坊被大火烧成焦黑废墟。城西八坊地势较高,或许因为警钟响过后又都紧闭坊门,看起来并无异样。 城中已经发生大变,轩辕台至今没有燃起烽火。隐微药师还是没有消息……不知驻军中出了什么事故。 智门寺天王殿的殿门被关上了,暂时阻断了尸群进寺的路。殿门是佛子重回智门寺时关上的。 九重塔上,风高天寒。奉玄以绫为纸,用火后的炭灰大致画出城内状况,画完后收起绫条,对佛子说:“佛子友人,我想吹笛与我师姐联络,如果笛声引来寺内的尸群,你能应付吗?” 佛子说:“不会不能。” “此时说‘谢’字过于客套,佛子友人,如果你需要帮助,直言即可,我不会不帮。” 奉玄拿出一支短笛。他自幼通晓音律,跟随师父学琴多年,琴艺精湛,然而最喜欢琵琶。他不大会吹笛,只在下山前和师姐学过半个月……大概他自小就对笛子没什么兴趣,小时候阿翁也教过他吹笛。 奉玄的阿翁本是他的外祖父,英断多艺,极精音律,尤其擅长弹五弦琵琶,能自度曲,曾作《催马》《破阵》大曲。奉玄未入道前,跟随阿翁住在太极宫深处,他曾听五琼娘子说,他学说话时,他外祖父觉得“皇外祖”这个称呼过于生疏,于是告诉宫人:“八郎姓荀,该叫朕阿翁”,此后他就一直叫外祖父“阿翁”了。 笛声破空,借风力散入全城,奉玄吹了一曲《四方安》①。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汉家猛士守四方。守四方,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 笛声随风四散,寺内尸群一时难以辨识声音由来之处,只是小有骚动,不曾像预想中一般如疯似癫地赶来。奉玄只粗通笛艺,吹笛时难免音律不准,佛子知音识曲,将杀生剑拿在手中,弹铗相和。 半曲《四方安》后,笛声一转,慷慨激昂——奉玄转吹《战城南》②。躞蹀青骊马,往战城南畿。五历鱼丽阵,三入九重围。吹至“名慑武安将,血污秦王衣”时,奉玄收了笛。 《四方安》《战城南》。四方城门安好;城南沦陷,血污人衣。如果隐微药师听到了笛声,会在合适的时机同样以笛声向奉玄回信。 奉玄收了笛子。佛子看着奉玄的背影,寒风之中,奉玄衣袍飘动,如凌风欲去之鹤。 昨日佛子初见奉玄时,奉玄的衣袍干净得像是一粒尘土都不肯沾染,如今他的身上染了血尘,不减出世清神,更显决断道骨。 佛子口占道:“意气少年时,相逢为君杀。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他问:“奉玄友人,累吗?不累的话,不如离塔,前往禅房。智门寺的禅房连着大寮。” 奉玄略通佛教。堂庭山道门常与僧人儒士论道,不避儒佛二教,隐微药师的道名就取自儒书《中庸》,奉玄稍稍修习过佛门《十七地论》,对佛事有一些了解,但是……“佛子友人,大寮是什么?” “香积厨。”佛子解释道,“掌管斋饭的僧人被称为大寮,常在香积厨中管事,所以香积厨也称大寮。智门寺香积厨中一定存着粮米,可供生者在寺中生活。斩杀尸群,将人送到禅房,休息后,我们可以放心离开。” 离开。奉玄说:“我会返回灵风观,佛子友人要同去吗?” “去城西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好。先去禅房。” 佛塔院在东,禅房院在西。天冷的时候,散尸常常躲在室内,不大喜欢出现在室外。奉玄吹笛后,躲藏在禅房附近的狂尸和尸群听到笛声,被引了出来。禅房院的大门开着,里外渐渐聚集出一个二十多人的尸群。 奉玄和佛子下了佛塔。离塔前,佛子要求塔中的幸存者在院中火化掉院里和塔里所有染疫的尸体。他与奉玄只有两人,一路杀来已略显吃力,无力再火化头颅和尸体——火化更多不是为了送死者往生,而是为了让生者更有机会活下去。 尸疫大患生自室韦屠城后堆起的尸山。染过尸疫的断头尸体虽然不会复生咬人再次传播尸疫,但是长久不处理,一则不免腐烂渗液污染水源,二则不免生出蝇蛆传染恶疾,隐患极大。 佛塔院中的生者聚起尸体,将在佛塔中找到的灯油倒在院中,伴随着哭声燃起一场往生大火。如来应来又晚来,恩仇一日成尘埃——宣德郡的尸疫发生得过□□猛,意外死别到来得太快,世事似乎真的像梦幻泡影一般,经不得试探,一触即碎。 往生火焰将尽之时,奉玄和佛子回到了佛塔院。天色已经转黑,二人与众人将骨灰安放在佛塔中后,听到了隐约的笛声。 笛声吹出的是《从军行》的调子,只反复第一段。奉玄猜出了是哪支《从军行》——隐微药师吹的是“白日登山望烽火”。师姐平安无事,明日会与军队一同前往轩辕台。 笛声已停。云色沉重如铅。佛子在前,奉玄断后,将众人带到了禅房院。闩住院门,两个壮年汉子自去值夜。奉玄和佛子几乎没再说话——一天的杀戮过后,两人已经疲惫至极。禅房院前的一场截杀耗尽了奉玄的体力,截杀过后,他的衣摆竟然可以滴下血来。 堂庭山有道规:遇事容止有度。振衣、净手、焚香,肩落月华,袖邀清风——奉玄身上向来干干净净,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一身衣裳蹭上火尘烟灰,又反复浸染过血迹,变得僵硬腥臭。奉玄用雪水洗过脸和手,进了自己休息的禅房。 众人找到了木炭,为了表示心意,给奉玄送来一盆生着的炭火,又洗净禅房中烹茶的小炭炉填上炭,为他在屋中温上了一炉清水。僧人用的炭算不上好炭,烟气很重,此时却显得奢侈。 奉玄喝过温水后,打算稍作休息。他嫌衣服肮脏,不想污了床褥,只坐在拜垫上,将刻意剑抱在手中。 幸存的众人生起灶火做了斋饭。奉玄听见屋外隐约传来声音,木桶轻撞,被人被从井里绞了起来,有人喊了一声“娘”,一个大娘说:“要多烧水。” 在人们的交谈声中,奉玄想,宣德城今天没有敲响暮鼓。一个孩子哇哇哭了起来,他的母亲是否还在,上午他遇见了……奉玄渐渐就这么抱剑睡了过去。 有人要动奉玄手中的剑,奉玄惊醒。一个人弯身站在他身前,冷玉似的手正伸着,指尖碰到了他的剑。有水滴滴到了奉玄的脸上。 奉玄惊醒的瞬间并没看清身前的人是佛子,先抱紧了手中的剑,他闻到很淡的伽罗香气,然后才叫了一声“佛子”。 烛光昏黄黯淡。 “嗯。”佛子收回手,手上绕着一串多伽罗木佛珠。他披着一件烟紫面灰里的袍子,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一头长发随意垂下,并未束起,“醒了的话,去洗澡吧。” 被人惊醒,奉玄还有些迷蒙,问:“我睡了多久?” “两刻。”佛子说:“我的衣服你应当能穿,在温室隔屏后。” “你的衣服?” “昨夜我借宿智门寺,行囊在寺中。” “你没擦干头发吗?”奉玄后知后觉想起滴在自己脸上的水滴,那时佛子的发丝碰到了他的脸,他说:“头会疼。” 隔了片刻,佛子答了一句:“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①《四方安》改编自李白《相和歌辞·胡无人行》。 ②此《战城南》作者为南北朝吴均。
第11章 启明1 雪月交光夜 四更将尽,夜色沉沉,乾坤清冷。街巷中偶尔传来狗吠声,声音传得远,在智门寺中也能听见。 炭火微红。妇人将冒着热气的铜壶提下灶台,冲了两碗红糖姜水,然后换了一口锅放在灶上,舀过两瓢清水,盖上了锅盖。 红糖是珍稀之物,妇人不吝惜红糖,但是知道喝的人口味清淡,只在碗底放了薄薄一层,用热水冲成微微发甜的姜水。 后厨与斋堂只隔了一面墙,她拂开帘子,端着托盘进了斋堂,“两位小郎君,天气冷,空着肚子不能喝茶,先喝一碗姜水祛寒吧。” 奉玄和佛子道了谢接过碗。 “我没把碗注满,茶壶里有凉水,你们兑着喝,别烫着。” 奉玄向碗中兑了一些凉水,问坐在自己对面的佛子:“佛子友人,要吗?” 窗户没有关着,故意撑开一条透风的缝,热腾腾的水雾飘散开。佛子生得精致,鼻梁挺直,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只是眼神总是很冷。隔着水雾,他的脸有些模糊,奉玄看不清他的神色,也看不清他左眼下的小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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