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火。 士兵提着找来的木桶、瓷瓶、铜盆种种可以盛水的东西去井中打水,一次次向着大殿地泼水。水汽蒸腾,和烟雾混合在一起,焦糊味、上品香料的香味、肉被烧熟的味道,木头断裂声、奔跑声、水在水桶里晃动声…… 种种声音交杂。 荀靖之找了一个木桶,一刻不停地奔跑在水井和大殿之间。 有人在火里爬动,荀靖之忽然看见火光之下有一个人影,荀靖之提着桶冲向那个影子,赵弥立刻跟在荀靖之身后,向大殿左侧跑了过去。 荀靖之向那个影子前面泼了一桶水,其他士兵见他泼水,也向那地方泼水,火焰暂时熄灭了,烟雾滚滚,遮住了影子。不久之后,那个影子艰难地爬了出来,咳嗽不止,然后颤悠悠地站了起来。 大火在他背后燃烧。 荀靖之借着火光看清了他的样貌:他还很年轻,有一双眉尾微微下垂的眉毛,如今皱着眉,眉毛便垂成了“八”字。 ……卢雅? 卢雅穿了一身官服,他才不过二十岁,竟然也已做穿青袍的官员了么?江表门阀子弟,真是年轻有为。卢雅的怀里抱着一个东西,似乎是一个婴儿。 卢雅以往是个遇事便爱痛哭流涕的人,如今抱着那东西,并不哭泣,他低头看了一眼抱着的东西,再抬起头,神色木然。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荀靖之,张了张嘴,叫他:“郡王……” 荀靖之叫他:“卢雅。” “呵。”卢雅忽然笑了一下,眼泪直直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冲去了他脸上的炭粉,留下两条明显的痕迹。他说:“郡王,原来是你啊。你曾经救了我的命,如今你来拿走我的命了。你会放我走吗?” 他举起了手里的东西——似乎是一个包裹在黄袍里的婴儿,未曾发出声音,不知道是死是活。 荀靖之瞥了赵弥一眼,对卢雅说:“你把孩子放下,我放你走。” 卢雅一眨不眨地盯着荀靖之,双目变得赤红,他的神色渐渐癫狂,忽然大喊了一声:“不可能!” “可能,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既然叫我郡王,你该知道,我是一位能说得上话的郡王。” “哈哈,郡王,好大的权势。”卢雅说完,抱回了手里举着的东西,拿手指碰了碰那小东西。 荀靖之不敢说话,怕激怒了卢雅。赵弥派人去找弓手了。 卢雅呛了烟气,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再次抬起头后,又问荀靖之:“你会放我走吗?” 荀靖之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会!” “会……会?你骗我。你骗我!!”卢雅忽然暴怒起来,他急切地说:“我祖父死了、我伯祖父死了、我父亲死了,我祖母要殉节,我母亲要死——我全家都死了!!你放过我,呵呵,你放过我……你放过我有什么用呢?!我的家都没了,我能去哪里,你放我一天,我不过也只能多活一天!” 荀靖之压低了声音,使自己听起来足够冷静,他问卢雅:“那你为什么要出来,不和你祖父同死?你想活,是不是?你想活。” “是。”卢雅没有否认,他说:“我想活。他们都喝了酒,我没喝,我知道酒里有毒。我还年轻,我想活着。不过啊,我在火里爬着爬着,忽然活明白了。” 荀靖之紧张地盯着卢雅,卢雅也看着他,卢雅说:“郡王,这就是家族。如果今天赢的是我这一方,我会留你的命吗?不会。郡王,我看见你,真觉得意外,你曾经救了我的命,如今你来拿走我的命了。但你不要想轻易地拿走我的命——” 卢雅再次举起了手里的婴儿。 荀靖之喊:“不要!!!” 卢雅恶狠狠地将手里的婴儿摔了下去,不远处四箭齐发,射中了卢雅。婴儿先落地,随后卢雅倒下了。 荀靖之似乎听到了骨头摔碎时发出的声音。血在地上流淌,汇集成血泊,倒映着燃烧的火光。 这就是家族。 卢雅死了,死不瞑目。荀靖之跪在了地上,不敢去看被摔下的婴儿。 赵弥拿出所有胆量,捡起了地上的包袱,查看黄袍包袱里裹着的东西。 他说:“郡王……” 荀靖之看了赵弥一眼,没有说话。 赵弥说:“郡王……不必自责,孩子,已经烧焦了。我不知道刚才倒下去的是谁,但他应该是知道皇子死了,皇子已经没有用了,他活不下去了,才那么说的。” 荀靖之神情麻木地看着赵弥,问:“真的吗?” “真的。”赵弥说:“郡王,您不要看了,烧得太惨了。我替您抱着吧。” “你骗我。” “我不骗您,我如果骗您,我今天出不去这火场。” 荀靖之颓然丧力,坐在了地上,他看向卢雅的尸体,他的血水倒映着火光,火在他的血里跳动。 这就是家族。 权势滔天,热如火焰。他第一次听见他舅舅的儿子的声音,是他死前发出的哭声。血缘、权势……大火。 寒冷。 荀靖之问赵弥:“阿弥,你说我这郡王做的,权势大吗?” “郡王怎么这样问?” “你回答我。” “大,郡王是先帝和长公主殿下最信任的外甥。” 荀靖之抬起了头,望向远处的火海,那些侧殿、后殿,他们来不及去施救,只能任由大火吞噬一切。 火,与权势有关,是死亡的颜色。 赵弥笨拙地安慰荀靖之:“郡王节哀。” 荀靖之说:“阿弥,不用担心我。死……死又有什么呢。我是看惯了死亡的人了。即使是一位帝王去世,其实山陵也不会崩塌,人如果死了,也就是死了,安安静静地死了。就连我死了,众人也不过是难过几个时辰,然后也就散了。我只是不能接受,我舅舅的孩子还那么小,不到两个月……” 赵弥说:“这都是江表门阀的错!是他们贪心,是他们有野心!郡王,您……” “江表门阀……”荀靖之打断了赵弥的话,问赵弥:“你以前见过周紫麟吗?” “见过,郡王忘了么?我在通觉寺遇见过他,差点和他打起来。他……他不是好东西。” “你猜猜,他是在这座要烧塌了大殿里,还是在别处。” “郡王,刚才曹将军派人来传话了:周紫麟活着,在监牢里,曹将军将他拿住了,等你提审。” “是吗。”荀靖之强撑着力气,站了起来。周紫麟还活着。他走到卢雅身边,帮卢雅合上了双目。 诸卢……庐江卢家。卢仲容是泽晋的丈夫,卢仲容也会去死么? 还是因为他是泽晋的丈夫,所以不必去死呢? 他从赵弥怀里接过了婴儿,赵弥没有骗他,它已被烧成了可怖的样子。他不知道怎样抱住一个婴儿,因此只是拿了它一会儿,就将它又递给了赵弥。 荀靖之说:“让人找一具好棺材吧,把我的表弟放进去。不,再找一找,找找看大殿里有没有其他婴儿……或婴儿的尸体。” 荀靖之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滩血,权势在血中谋求。 荀靖之想到了这句话,权势在血中谋求……他忽然想起来,母亲曾对他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这两句话何其相似。母亲那样说不管用,他太年少,不明白母亲究竟在说什么,而除非他亲自经历一遭,他怎么会知道权力与血离得如此之近…… 这就是家族。他出自云平荀氏。如果今天赢的是诸卢一方,即使他从弓下救过卢雅,难道他们就会留下他的命吗? 战争之中,只有敌我,敌我之间成王败寇。不能再有其他情绪。 荀靖之转身离开了主殿附近的火场,打算去见一见周紫麟。 周紫麟又是敌是友呢? 荀靖之已经看惯了死亡,庄子丧妻,庄子鼓盆而歌,他无法鼓盆而歌,但他早已不像得知韦衡去世时那样在意死亡了。人不过是寄居世间,死去是重归大块之中、再返自然本性。不是大事。 荀靖之连自己的死都不太在意了,众人如果有缘,转生之后也能再次相见。赵弥其实不必担心他会过分忧伤。舅舅的儿子死了,荀靖之只感到了悲哀,并不感到痛苦,并且他诡异地感到了一丝解脱……他想起了自己的表哥永隆,永隆因为太孙的身份,死在了他的手中。 舅舅的儿子活着,或许,也不过成为另一个永隆罢了。 不知道是哪一天,或许就是在荀靖之以为第五岐去世了的那一天,关于死这件事,他就想开了。 生死自然。荀靖之不但想开了,也想退开了……退开权势火场之中。道法自然,他怀念堂庭山的清静岁月。 周紫麟呢,他会想退开么?如果他想退一步,荀靖之会帮他。 但荀靖之觉得,按周紫麟强势的性格,他大概是不愿意后退的。 荀靖之忽然很想念第五岐,他想知道他的五岐兄如今又是如何想的。五岐兄已经为走到今天这一步,沾上了无数的血迹,如果他想退开,五岐兄可以放下么…… 荀靖之上了马,问了周紫麟被关押在哪里,打算离开。赵弥欲言又止,荀靖之问他是不是有事,赵弥请荀靖之去换一身衣服——荀靖之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沾了炭灰。 今夜一夜,周家、卢家众人过世,荀靖之避开红色的衣服,换了一件黑绸面白里的圆领袍,去见周紫麟。 曹霸有意羞辱周紫麟,将他圈禁在了一处豢养牲畜的马房中,让士兵看着他。周紫麟在被曹霸抓住之前,已做了阶下囚,一直被自己的外祖父关在牢狱之中,他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脸上生出了胡须——周紫麟的形容难免有些狼狈,但是他微微扬着下巴坐在干草丛里,依旧有着一身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傲慢。 荀靖之来了,周紫麟并不起身。 荀靖之叫了周紫麟一声,“周紫麟。” “高平郡王。” 赵弥呵斥周紫麟:“知道郡王来了,怎么不行礼?!” 荀靖之止住了赵弥的呵斥。 周紫麟说:“我是罪人,反正不过都是要死的,何必再在意礼数。高平郡王比我尊重,但是也请让一让我这个死人吧。你怎么想起来见我了,来看我的笑话么。” 荀靖之将马鞭递给了赵弥,站在周紫麟对面的草堆处,说:“是崔琬托我来的。” 周紫麟问:“哦?为什么?” “你把兵符给了他。” “不曾。” “你……” “我不曾给他什么东西。” “我是受崔琬之托来帮你的,他去建业帮你求人了,你何必要这样呢。你不领他的情。” 周紫麟说:“我领他的情?他并不欠我什么,我如何领呢。况且,我不用细想也知道,崔琬找人,是找人救他自己去了,救他、救他崔家。他救我……是他让你来秋浦的吧,他是以我做借口,要你救他家呢——你难道想不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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