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煦对裴昙说,自己的一生,是被一念之差里的“贪”毁了:年轻的时候,他可以替外甥靖之舍下富贵温柔,可他自己舍不下名位与荣华,未能抛下一切,与妻子携手入道、逍遥林泉。步入中年,那对权力的隐秘欲望和渴求再次从心里闪过,原来他还是舍不得温柔富贵,他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最终做了没权力的皇帝,又耽误了自己的另一个外甥彰之。 崇煦对裴昙说:偶得桐花贪求仙,人间岂有再少年。不贪就不会后悔。 舅舅已故去了,没有人是不会死的。荀靖之听第五岐说“在秋浦宾天”,问第五岐:“我姨母接回我舅舅的梓宫了么?舅舅应该回建业。我想回去了,去看看我舅舅。” 第五岐说:“已在建业了。先帝孝宗有了子嗣,皇子八月初出生,暂时留在秋浦。皇后殿下的兄长王侍中病逝,卢鸿烈为女婿周春霖的伯父谋求侍中之位,事不能成。泗州德阳郡昭武校尉张植战死。……”第五岐历数几场生死,荀靖之静静听着。 最后,第五岐说:“沮渠隋死了。他的头已经悬挂在了北城门的城墙上。他的儿子沮渠义从也死了,死在了思归弓下——崔涤从秋浦来江陵了,秋浦没有好弓,崔琬将思归弓给了他。” 荀靖之听着,问:“崔将军来了——他真的也来了么?” 第五岐说:“他来了,崔琬拿了秋浦的兵符,让崔涤来解江陵之围。崔涤就在城里,昨夜到的,他和赵弥在找你。他们去城东找你了,我往西找你。” “赵弥?!” “赵弥和崔涤在一起呢,我看见他了。” “他没事?” “不知道在哪里摔了一跤,手骨骨折了,除此之外,没事。” “赵弥推了我一把,为我挡戈。” “崔涤就在你们后面,你没回头。” “是吗。”荀靖之笑了笑,他没有回头。他说:“崔大人……我是说崔琬崔大人,伯玉拿了兵符吗。他……我想不到他会做什么,我看不懂他这个人。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管城郡附近,不,是上汝郡?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我以为他该是个心善的人,可他下令要我和你死。” 荀靖之想起来初遇崔琬时的事情,他也是在那时第一次遇见了贺兰奢。已经亡故的贺兰奢。他说:“贺兰奢……等我们回到北方,我们就去找贺兰奢。” 他有些累了,靠在第五岐身侧,第五岐揽住了他。贺兰奢——荀靖之回忆起内傅母寺的一个雨夜,秋雨淋漓,雨里的秋草散发出独属于秋天的衰冷清香气味。他记得管城郡的官署里种了菊花。菊花也像现在这样的香。 佛寺雨夜,伽罗香。僧人诵经声,死人头。 荀靖之想起了道成寺清姬。眼皮沉重,菊色如雪,雪影压了下来,他仿佛看见了火光,火光竟如水光一般清透澄澈,火里的不是清姬,是贺兰奢……荀靖之问起第五岐贺兰奢小时候的事情,第五岐给他讲了一些贺兰奢住在岐山佛门的时候的事情。 荀靖之靠着第五岐,久违地感到了心安,疲惫一点一点漫了上来,眼皮变得愈发沉重,就在说话的时候,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好像闻到了松里坐云的香气。松里坐云香丸中加了降真香和冰片,香气清幽冰凉。等他睡醒,他还住在堂庭山上。在堂庭山的一个春夜里,雨气清寒,雨声哗哗作响。 第五岐在他身侧。 他知道了何谓动心。
第235章 浮幻3 知音之人,生死之交 赵弥看见了高平郡王,郡王的衣袖上有血。不知道是谁的血,是郡王自己的么……郡王静静趴在宛春侯的背上,身上披着一件鹤绒披风,赵弥不知道披风下会不会有更多血迹。 赵弥朝宛春侯行礼,宛春侯背着高平郡王,因此只朝赵弥点了一下头示意。 崔涤让身边的侍从去替宛春侯接过高平郡王,宛春侯摇了一下头。 崔涤抬手制止了侍从的行动,立刻小声问宛春侯:“郡王不舒服?可是受伤了么?” 宛春侯说:“郡王太累,睡着了。” 崔涤说:“啊、啊……是我想得少了。我该让人备车,而不是牵马来。是我大意了。”崔涤说完,就去派人找马车或牛车去了。 崔涤信了宛春侯的话,可赵弥不太信。郡王不是睡着了……赵弥以前是高平郡王身边的侍从,他知道郡王向来警觉。郡王的脸遮在披风之下,一直没有动。 郡王怎么了……赵弥看着看着高平郡王,忽然觉得头皮发麻。背后直冒寒气。 郡王安静得像是……死了?而宛春侯—— 疯了。 宛春侯接受不了,所以只说郡王睡了,是不是? 赵弥盯着宛春侯的脸看,自己的脸色瞬间白了。宛春侯一直没什么表情,他不肯让人替他背高平郡王,因为他不接受郡王死了,是不是。 冷汗直流,赵弥顾不得禁忌和礼仪,忍不住伸手去探高平郡王的鼻息。 他害怕…… 赵弥伸手去碰荀靖之,宛春侯或许猜到了他这是要做什么,毕竟他的脸色怪异而难看。宛春侯只说:“不要撩起披风来,会晃眼。” 赵弥看着宛春侯,觉得宛春侯无比可怖。他背着一个死人,但他不肯承认,自欺、欺人。赵弥打了个寒颤,将手指探向了披风之下。 赵弥收回了手,脸上一点一点恢复了血色,然后瞬间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颈后。郡王还有呼吸,并且呼吸平稳。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愧,立刻跪在地上向宛春侯请罪。 郡王真的只是累了,所以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第五岐轻声说:“赵大人不信我。” 赵弥刚才看宛春侯,只觉得他的神情里皆别有可怖意味。那些可怖意味一瞬间都消散了,赵弥如今只觉得羞耻,他恨不得变成一只蚯蚓,就这样钻进土里去。 他压低了声音说:“下官失礼。实在不成体统……侯君恕罪!” 也是,郡王与宛春侯有过命的交情。他们守在郡王身边时,郡王不能安睡,可宛春侯和他们不一样。 若有松龄鹤寿,一定长共百年——郡王称宛春侯是自己的道侣,郡王从未回避过自己和宛春侯之前的情谊。 赵弥又羞又愧,恨自己胡乱猜测宛春侯。郡王原来只是累了。 其实他何曾见过郡王真正的疲态呢。郡王是何样的人物,一身硬骨,有什么事都挡在前面,从来不肯示弱。 赵弥在地上跪着,宛春侯微微扬了一下下巴,示意让身侧的人去把赵弥扶起来,然后轻声对那人说:“成耜,我有一个白釉小瓶,瓶上贴着‘愈疮’两个字,在城外放着,劳烦你去帮我取回我的东西和那个瓶子,瓶子给赵大人。” 那叫“成耜”的侍从扶起了赵弥。成耜曾在贞和三年陪宛春侯北上,两年来一直跟在宛春侯身边,赵弥见过他两三次,倒是认得他。 成耜扶起赵弥后,朝主人行了一礼,要了一匹马走了。 第五岐对赵弥说:“赵大人,固守江陵郡不易,几月以来,多谢你了。你受了伤,我有伤药,等侍从把药给你,你记得好好养伤。” 赵弥说:“君侯实在有心了。不如……我先回去,叫仆婢为郡王整理床榻。我的左臂摔折了,是个伤员,帮不上别的忙,就不添乱了。” 第五岐说:“辛苦。” 赵弥向第五岐行叉手礼,行完礼比第五岐等人先一步回了官署。 赵弥单手骑马,回到官署后,看见参军平藏用等人都在官署前等着,他们都在等候高平郡王回来,看见赵弥,立刻围上来问他:郡王情况如何?可受伤了吗!郎中已经在府中候着了。赵大人把手吊了起来,是受伤了?快让郎中先给赵大人处理伤口。 一个官署的仆役扶赵弥下了马,赵弥行礼后说:“多谢各位大人好意,我的伤已经处理过了,不是大事。郡王累了,除非有崔将军等人不能处理的要事,各位大人不如先散了罢,让郡王回来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情,等郡王休息够了再议,也是不迟的。各位大人近来夙夜操劳,想必也累了,也该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诸人在官署前议论,要不要先回去。参军平藏用叹了一声,说:“枫林月出猿声苦,桂渚天寒桂花吐①,诸位大人,今日竟已是秋天了,桂花开了有一阵了吧,我今天早上才闻见桂花香。” “是开了。” “开了吗?” “嗐,谁有心看桂花。不过今天可以看了。郡王敢闭上眼睛小睡一觉,我们自然也可以松一口气了。都累了、都累了,危机已解,不如让郡王好好休息吧。” 赵弥陪众人说了几句话,众人决定先散去了。 几个武将先走了,平藏用的脸上挂着两个青黑色的眼圈,看众人走了,拍了拍赵弥的肩,对赵弥说:“老兄,这次是多亏你了。城西烧水鬼,竟然真的烧成了……郡王说自己不信神佛,因为神佛无情。哪是无情呢,郡王在江陵,郡王不知道,自己在江陵,就是神佛的意思了。” 赵弥说:“参军在江陵、崔将军来江陵、侯君来江陵……都是神佛的意思。一夜解围,如梦似幻,若非神迹,分毫不得解。” 平藏用听赵弥说完,感慨道:“赵大人不愧是郡王身边的人,你也说梦幻。我陪赵大人等郡王回来吧,我想亲自确认郡王是否安好。 “我请郡王烧水鬼那天,去拜见郡王,发现郡王的头发白了。我呀,那时候的心就像是被冰冻住之后,狠狠摔在了地上——我竟不怕江陵出事,我只怕郡王先出事。没想到郡王和我说:‘参军,僧人和我说应生不住心,你比我先着相了。’ “我听说郡王修道,以为郡王精通道经,没想到郡王也修佛,通晓佛理。我见郡王生出白发,郡王没说话,我却瞬间愁深如海了,郡王反而要来安慰我。我说:郡王,我是在梦中吗,您的头发白了呀。郡王说自己睡觉的时候,做梦梦见自己尚且年少,还在山上修道,和人在座中谈论空有:‘空’‘有’不过都是法相,过尽诸相,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郡王对我说:‘参军,白发是“有”相,也不过还是“相”罢了,当如对待梦幻泡影,不应为此住心,我不难过。’我问:‘郡王累不累?’没想到郡王竟然还能笑出来,郡王笑了一下,答我说:‘累。不过再着急这一场,生死都可以不再顾及了。’我立刻说了水鬼的事情,劝郡王说,找到水鬼烧掉,江陵就能得救,谁都会活着。 “郡王对我说:‘人命危脆,世间浮幻,宜修胜善愿②。这世间如梦中浮桥,活着就负起责任,如果死了,就发愿转生最高天。即使错过的人,如果都发了这样的愿,早晚会在最高天相见。’”平藏用复述着复述着,眼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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