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低头,看到了袖子上的血迹,第五岐的手在流血。 他撇了一下嘴,像是想忍住眼里的泪水,却只是徒劳无功,隔了片刻,他说:“破了。” 破了。活人的血,真烫人啊。沾到第五岐的血的地方,像是有火在烧,烧得再大一些吧——让他知道,他还活着。鬼如何有血。 信。信什么? 荀靖之信得太少了,那信给他带来的东西太多,压折了他的信,竟让他无法再信分毫了。他碰了一下第五岐的手,确确实实碰到了他的手背,然后他扣住了第五岐的手。 第五岐说:“没事,包上就好了。包上就好。” 荀靖之红着眼眶看第五岐。 第五岐说完了话,他哪里顾得上把伤口包扎上,荀靖之不说话,第五岐抱住了荀靖之——实实在在抱到了荀靖之,他忍住落泪的冲动,说:“奉玄,叫我一声。” 荀靖之在发抖。 荀靖之说:“五岐兄。” “嗯。”第五岐说,“奉玄。奉玄。奉玄。” 荀靖之抓着第五岐的手,用自己的手指扣着第五岐的手指,第五岐手心里的血混在两个人的手间,黏腻的血。 手还在。 手脚皆在。 分尸……?荀靖之一边发抖一边笑,笑沮渠义从和沮渠隋的胡言乱语,笑自己。笑着,也哭。在第五岐的怀里痛哭。 他是在笑还是在哭呢?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第五岐在这里。 第五岐的脸贴着荀靖之的头发,他吻了一下荀靖之的头发,用力抱着荀靖之,任由荀靖之在他怀里哭。心肝如绞如摧。第五岐觉得鼻酸,荀靖之从他身边走的时候,是几月……?是二月,二月十九。 竟然是二月么,现在已是九月了。二月十九,第五岐牢牢记得那个日子。二月,康贤太子去世,荀靖之哭都哭不出来。荀靖之要回建业,第五岐不敢让荀靖之回去,但荀靖之必须回去。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自己很快就会再回北方。 第五岐说,他会守好亳泗,等着荀靖之回来。不久之后,荀靖之是重新回了北方,可第五岐根本没有再见到他:三月,荀靖之在亳州督军,第五岐守在泗州,十一日,伪秦自晋州进攻雍州,绛郡之战爆发。 三月二十七,伪秦十万大军自唐州南下,进攻荆州,昌陵之战爆发。荀靖之带兵赶赴荆州。 自三月开始,第五岐与荀靖之再未见过面。 六个月了……是在这六个月中的哪几个月里,奉玄的头发白了?是安流去世后么?是在听说他在并州失踪后、还是是在被困在江陵郡城里的时候,奉玄黑色的头发变白了。 第五岐抱着荀靖之,心中只剩下了碰都碰不得的酸楚。 奉玄。 贞和五年与乾佑九年……何其相似,浩劫之年、死伤无数。乾佑九年,第五岐说自己会去堂庭山——他是去了堂庭山,可是他和奉玄之间,差了三天,六年便因这三天蹉跎过去。 荀靖之说他会回北方。他是回到了北方。 可他们没有见面。 荆州在淮水之南,他们没有在北方见面。第五岐在来江陵郡的路上一直在害怕,他怕他们又会差上三天。他骑在马上拼命赶路,他恨所有人,不只是敌人,也恨所有帮不上的忙的人,甚至恨世间是一个有漏世间。 无法停止。争夺、争斗、杀戮、旁观、利用、背叛……无法停止。 他感到恐惧,无限恐惧,他体会到了荀靖之在乾佑九年寻找他时的惊惶——他害怕自己找到最后,发现原来天不假时,他们之间竟然再次差了几天。 荀靖之在一间墓穴里说,他有大福,第五岐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奉玄有大福在天。他要去找到他。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就能逢凶化吉。 不会差几天。一天都不会差! 第五岐终于来了江陵郡! 现在,他知道了,一天都不会差。他顾不得恨任何人了,他此刻无法想起那些身在秋浦的人、身在建业的人、身在长安的人,朋友、敌人……任何人。他哪里还能在意除了眼前的荀靖之之外的人任何人。 贞和五年不是乾佑九年,他找到了荀靖之。 他抱着荀靖之,不敢撒手。 荀靖之的眼泪蹭在了第五岐的颈侧,杀生剑贴在颈侧时留下的细微伤口隐隐作痛。第五岐在意这种痛意,这痛意出现得好,很好、不能再好——这是荀靖之现在就在他身边的证据。 荀靖之哭得打颤,他抽出一只手,抚了抚荀靖之的后背,帮他顺了顺气。 荀靖之抱紧了他。 第五岐任由荀靖之抱着自己,一下一下轻轻拍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荀靖之说:“手。”他松开了抓着第五岐的那只手,手心里还沾着第五岐的血,血已经凉了,他说:“五岐兄,包上。” 第五岐轻声问:“不哭了?” 荀靖之抬起头,带着鼻音说:“不哭了。哭够了。你都来了,我……哭什么。” 第五岐听荀靖之说话,又想笑又想落泪,眼里一酸,偏头说:“你怎么突然抬头,我现在不好看,被你看见了。” 荀靖之笑第五岐,他哭得眼睛有些红肿了,笑得也没比哭好看到哪里去,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说:“胡说,什么时候都好看。”他抬手去摸第五岐的脸,第五岐将脸贴在他的手心里。 天已经亮了,江边郡城早上多雾,云雾遮住了太阳,天色有些阴沉。屋子的房檐出檐深远,屋内于是依旧显得昏暗。 荀靖之借着不算明亮的光看着第五岐的眉毛、左眼下的小痣……他仔细看过去,一分一毫,都是他的五岐兄。他问:“好友是从哪里来的?总不能从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总不能从是天上掉下来的吧,荀靖之问完,他和第五岐都笑了一下,一笑眼里反而落泪。荀靖之动了一下手指,拂去了第五岐眼下的泪滴。他们两个真好笑,怎么笑着笑着要落泪呢。 第五岐回答说:“从襄阳,过长林县,到江陵。” “从北边来的。” “嗯。” 荀靖之说:“我累了,不想马上出去,我们关上门,坐一小会儿吧。我谁都不想见了,只有我们两个。一小会儿就够了。” 第五岐说:“我叫人拿水来。” 荀靖之放下了手,等着第五岐去门外和士兵说话。第五岐要了一个用牛皮包着的竹筒,然后关上了屋门。 光被挡在了门外,屋内再次变得黑暗。 荀靖之在几盆菊花后面坐着,他感到疲惫了,也终于敢疲惫了。第五岐走过去,解下牛皮,坐在荀靖之身边,把竹筒递给荀靖之。竹筒里的水是温的,带着微微的红糖甜味。 荀靖之喝了半筒水,滋润嗓子,问:“是红糖水。” 第五岐“嗯”了一声,说:“我来的时候带了梨子,可一直在赶路,没能煮梨水,梨子被颠了一路,不大好了,我就喂给了踏云騱。” 五岐兄是骑踏云騱来了。荀靖之问:“好友嗓子不舒服么?” “不是为我。江陵郡被围困多月,我知道郡里不好过,你一定吃不好。我即使来了江陵,也带不来几万石粮食,只能给你带一杯温水。” 荀靖之又觉得眼睛酸胀。没有第五岐,谁会在意他有没有温水喝。 在宣德遇到尸潮的时候,有一位妇人为荀靖之和第五岐煮了红糖水,热腾腾的水雾飘上来,雪是冷的。 如今不在宣德,然而,荀靖之再次尝到了红糖的味道。 第五岐抓了一下荀靖之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了荀靖之的手心里。 荀靖之握住拳头,感受到了手心里的东西。圆环状的东西,带着体温,一点儿都不凉—— 是一枚朴素无纹的戒指。 第五岐说:“我从不带它见血,就像以前从来不带我父亲给我的佛珠见血。奉玄,我听说沮渠隋在军旗上方挂了断手,那断手不是我的。” 荀靖之“嗯”了一声,他只能“嗯”了一声。 他交给了第五岐一支笛子。 准提。 南无阿弥陀佛。阿利也母陀婆缚底。凡信准提菩萨者,堕水不濡、遇寇辟易。宝德寺的僧人说,凡信者,山可以移,海将分开。 他感受到了泪水的热意,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在哭泣,他不感到压抑,也不感到伤感。如果他信…… 因为他信,所以他坐在这里、江陵没有主动开城。 菊花的香是冷香。香、味、触,他看向身侧的第五岐,屋中黑暗,第五岐如一道影子,色相并不分明。 荀靖之说:“五岐兄,讲讲江陵外面的事情吧。有谁去世,有谁出生。” 荀靖之以往不信了,现在他信。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人会死,不会死者,已超色`界,世间位于色`界,这世间什么地方没有死过人呢——只不过人很少觉得,死的会是自己身边的人,乃至是自己。 大梦难觉,人生无常,“无常”竟也会落在自己身边、乃至落在自己身上。 兄长去世、安流去世、…… 还有谁会去世。 一定还有谁在去世。 荀靖之不再畏惧或愤怒于得知“死”的存在。恨意瓦解,那曾经紧绷着的弦,在不知何时,已经黯然消失了。 第五岐犹豫了一会儿,听荀靖之情绪并无异常,才说道:“八月十八,陛下在秋浦宾天,谥文皇帝,庙号孝宗。” 荀靖之平静地“嗯”了一声。 在公安县一直无法被许朝夺回的时候,荀靖之已经隐约预感到这件事了。城外的敌军曾呼喊过许朝有了国丧,在提起第五岐死了之前,他们提起许朝皇帝死了。许朝皇帝孝宗——孝宗是荀靖之的亲舅舅,他曾送他入道,在山下的雪里,为他吹彻长笛。 孝宗……好陌生的称呼。 舅舅。是谁曾对荀靖之说过:尘世里如果久久不能相见,也与死别无异。他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舅舅了。 荀靖之怀念的是自己的舅舅,不是一位先帝,如今这怀念已被确认为是隔着生死的怀念了。舅舅是皇帝,那皇位曾经离荀靖之那么近,触手可及,但是他想起自己的舅舅,他不愿意靠近那个位置。 他的舅舅当皇帝,当得并不开心。 舅舅想做隐士、想做仙人。然而舅舅做了皇帝,他只能徒劳地恨极了卢鸿烈——裴昙从秋浦回建业,长公主问裴昙秋浦的事,裴昙哭了,她说陛下为了诅咒卢鸿烈,不惜说出自己要当怨鬼。 一个不适合的人坐在不适合的位置上,就会被那个位置吞噬。 裴昙在从秋浦回来之前,孝宗给她讲了一遍《逆水》的故事,他说,他后来知道了,逆水不是讲“后悔”的故事,讲的是“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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