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折罗部三万人只剩下三千人,这三千人改称“伐折罗人”,或自愿或被迫归顺了许朝,迁入了关内。韦衡恢复了许人身份,改姓姨母的“韦”,取室韦名“弥企衡”中的“衡”为名,以“韦衡”这个名字随姨母留在了军中,由姨母教导识字习武。韦德音在伐折罗部灭部一事后升任副将,军中士兵惧怕韦德音的身份和她手中那柄银枪,没有人敢直接对着韦衡指点他的出身。 五年后,许朝寿安皇太女薨逝,余下的室韦七部趁机再次联合南下,自卢州径直攻入关内,势如破竹。为了报当年血仇,室韦人连屠大许边关十一座城镇。为了羞辱许人,室韦人屠城后皆不收尸,也不许活着的许人收尸,不久后,尸疫自曝尸多日的围城中爆发。原卢州镇军首领染疫身死,韦副将军升任卢州镇军首领将军,韦衡凭着军功一步步升任副将。 室韦之乱一共乱了三年。三年之间,韦德音将军一面遏制尸疫,一面带兵驱逐室韦人,呕心沥血,终于重新守住了卢州。 在室韦之乱结束这一年,韦衡变成了灰头发的韦衡。
第21章 韦衡2 “我不是小狗!” 奉玄醒来时,一时忘记了年月时节,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世上没有了东西南北,他仿佛只有这具身体,浮在一片虚无中。一瞬间,他记不起来自己身上有伤口,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绣罗床帐静静垂着,床上围着十二折屏风。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句“屈曲屏风绕玉床”,这是……他卧病在床时,阿翁教他念的。他不肯要床上挡风的山水屏风,那寒山冷水好像要从梦中将他吞噬,让他再也无法留在宫中,于是阿翁让宫人换了一套灵犀白屏,教他“铅云黯淡银河凉,屈曲屏风绕玉床”。 阿翁,母亲……师父。如今是乾佑六年,他叫奉玄。 奉玄回了神,侧头看见剩下的那一把兼忘短刀就放在枕边。兼忘之名,同样出自《庄子》……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他微微起身,抬手去推屏风,肋下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感受到伤口已经包扎过,信!他立刻去摸自己放在前襟中的两封求援信,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了过衣服。 “醒了?”床帐外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撩开床帐吧,散一散血气。” 有人用帐钩挂住帐子,打开了床前的几扇围屏。 奉玄看见一个男人在桌前坐着,手里拿着一封信。他长得英俊,剑眉挺鼻,双目狭长,一头银灰卷发用发冠束成马尾垂在身后,穿着一领暗红色的文武袍。文武袍遮住了他的左半身,露出银色的胸甲。他戴着银甲护腕,右肩上还戴了兽头肩甲,显然是一个身份不低的武人。 “韦衡?”奉玄问。 他放下手里的信笑了一声,“小狗认识我?” 真的是韦衡。为什么韦衡会在幽州和卢州交界之处……床下突然滚起一团白色的巨物,吓了奉玄一跳,原来是一条白犬。白犬背对着奉玄昂起上身,对着韦衡“汪汪”叫了两声。 清醒之后,疲惫和疼痛一点点回到了奉玄的身上,奉玄想起一些昏昏醒醒间的片段,想起来他咬了韦衡。那些片段太过细碎,连不成一条完整的线。 “你下去吧。”韦衡让守在床边的侍卫退了下去,“看来我果然功勋卓著,路边的小狗也认得我。” 奉玄冷着脸看向韦衡,“我不是小狗。” “哎呀,可是我真怕你咬死我。”韦衡走过来,弯身摸上奉玄的额头,伸出的手上带着半圈见血的牙印,“嗯,烧退了。” 奉玄出手极快,手里的短刀抵在了韦衡的喉结下。 那条名叫冲雪的狗冲着奉玄狂吠。 “冲雪,不许叫。”韦衡像没事人一般瞥了一眼泛着冷光的刀刃,毫不在意地伸手握住了刀身,他看向奉玄的眼睛,道:“你杀了我,没人能救宣德。” 奉玄眉头紧皱,看着韦衡,不肯收刀。 “你得至少再练三年功夫,才打得过我。”韦衡叫他:“奉、玄。” “你知道我是谁?” “我看见了信,也看见了你的度牃。如果你不是堂庭山的人,手里不会有刀。”韦衡收回自己握刀的手,将另一只手里的白瓷小杯递给奉玄,经历了一场刺杀,那杯中却一滴水都不曾洒出,“喝了。” 奉玄坐起来,接过杯子喝了下去。明明是一杯温水,韦衡用那不容拒绝的淡淡语气说出来,好像是要人喝一杯毒药。奉玄又记起一些昏醒之间的画面……芦花如雪,韦衡剖开虎腹,沾了一手虎血,从虎腹中掏出一截断臂,侍卫递来白帕子,韦衡并不擦手,用白帕子擦净刀上的血,一刀割下了虎首,用轻描淡写却令人害怕的语气说:“把虎头挂起来。”他说:“回去挂到营里,给被咬死的兄弟安魂。” 营里……韦衡是带着至少一营的士兵来的。只有驻扎在城外的军队,才有可能遇到山里的老虎——既然驻扎在城外,一定是从别处带来的。 温水润过干渴的喉咙,奉玄喝完水,再次看向韦衡,问:“我有一颗木头佛珠,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 “看见了。” “能不能还给我?” 韦衡说:“你连叫我一声都不肯,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奉玄盯着韦衡。师父曾对他说:叫与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郎君,叫与虚白师兄差不多大的男人大哥,叫与师父差不多大的男人大伯,看着顺眼的人称“善信”,看不顺眼不必理他。韦衡比奉玄年长,奉玄不肯叫他“大哥”,也看他不大顺眼,最后憋出来一声:“善信。” 韦衡说:“我不信道。” “大人。” “我不喜欢。” 奉玄问:“你会救宣德吗?” 韦衡没有说话。 “你不救,就把信还给我,佛珠也还给我。” “不还。”韦衡说:“你想要那枚佛珠,那你告诉我你的马是怎么来的。如果你的回答能让我满意,我就把佛珠还给你。” 奉玄不想将佛子牵扯进来,只说:“那匹马是我从鸟发山山匪手中抢的。” “有趣。那个山匪叫什么?” “谢云翱,他说自己是前妫州守捉使。” “更有趣了。他人呢?” “死了。” “如何死的。” “他阻挡我送信,被我杀了。” “奉玄,不要骗我。我尚且打不过谢云翱,我不信你能杀了他。” 奉玄说:“那山匪说自己叫谢云翱,也许只是胡说。” “不会是胡说,那匹马确实是谢云翱的爱马。你果然不知道谢云翱到底是谁,他本名谢冲羽,字云翱,是隆正十七年的武榜榜首,身负无双刀术,杀人从无败绩,被妫州人称为二更阎王。两年前妫州大旱,谢冲羽劫了军粮和军饷,带着自己的部下落草为寇了。你抢的那匹马是他落草前从妫州镇节郡首领都尉陈守业手里劫走的,为了羞辱陈守业,他在马臀上烙了‘陈守业’三个字,每次骑马时,都鞭打烙印之处。”* 谢云翱确实死了,心间的热血溅到了奉玄的脸上,佛子因为杀他受了肩伤。奉玄说:“他确实死了,一剑穿心。” “或许他真的死了,但是你对我有所隐瞒。”韦衡意味深长地看了奉玄一眼,“我捡到你时,从你怀中找到了两封信,一封信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一封信上染着你的血,血还没有干。你至少有一个帮手,你的帮手受了伤。” 韦衡足够敏锐,奉玄不再继续瞒他,略去了佛子的名字,说:“谢云翱是我和我友人杀的。” “你的友人呢?” 于烟鱼尾 “走了。” 韦衡将多伽罗木佛珠拿了出来,问:“他不送信,要去哪里?” 奉玄不知道韦衡要找佛子是凶是吉,“不知道。” 他以为韦衡还要继续追问下去,没想到韦衡忽然将佛珠抛给了他,道:“我猜你那友人名叫第五岐。除了他,我想不到其他和你年岁相仿又能杀谢云翱的人。离他远点儿吧,我听说他杀了自己的父亲。你到处护着他,他利用完你,立刻就能杀了你。” 韦衡的话本来应该深深刺激到奉玄,但是奉玄不信。对佛子而言,他没有什么可利用之处。他收好佛珠,擦去嘴角的血迹,冷静地说:“你骗人。” 韦衡笑了笑,“我骗一个小狗做什么。你要是不信,下次有缘再见,你亲自问一问他。” “韦大人,请你把信交给我。你不去救宣德,我会再去找能救宣德的人。” “能救宣德的人,你能找的人除了我就是我姨母。我不许你去找我姨母。”韦衡的眼神中带上了压迫和威胁之色,“我姨母是卢州主将,朝廷下令主将必须留在本州,无诏不得离州。如果幽州真的出了严重的尸疫,我姨母知道了,只会左右为难。” “宣德城内至少还有十二万活人。” “二十万又怎么样呢。宣德现在只是一个火坑,等着傻子去跳。”韦衡一句话就带过了十二万人的命,好像那不是十二万个活人,而是两只蚂蚁。 奉玄咽下喉中泛起的血气,“可是,我听说卢州镇军府在卢州东北的龙海郡,你出现在幽卢交接之处,一定事出有因。你想南下。” 韦衡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原来你不傻。”他说着收敛了开玩笑的神色,“奉玄,小心你身边的人。” 奉玄恶狠狠回了韦衡一句:“我会小心你。” 韦衡倒是也不生气,“不是小狗,怎么这么爱咬人呢。” 他说:“我和你师姐认识,听你师姐提起过你。你不是我的部下,不知道怎么叫我,愿意的时候,叫‘哥’吧。”他不开玩笑时,神色冷淡,“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不愿意出兵,而是难以出兵。你说宣德有十二万人,可是卢州有一百五十万人。只有我姨母守得住卢州,我不能轻易犯错,我姨母不能出事。” 奉玄不明白。他看着韦衡,问:“犯错是什么意思,救人……也算犯错吗?” “你真是个小朋友,什么都不知道。”韦衡嘲讽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奉玄,还是在自嘲,“太子监国六年,湘王、楚王相继被废,濮王被囚,太叔将军被迫战死,第五内相在宅邸自焚……皇亲国戚处理完,我和我姨母成了太子的眼中钉。我知道宣德人为了不让尸疫扩散,守城守得很苦,幽州现在乱了,朝廷想救宣德,但是朝廷不会给卢州驻军南下的诏书,他们防备我姨母,怕发下调令之后卢州大军南下,于是他们逼我们犯错——一旦卢州兵无诏南下,朝廷立刻就有了处罚我和我姨母的借口,有了借口,就能在乱平之后名正言顺地让军队滚回卢州,不赏反罚。” 奉玄顾不得问湘王、楚王几个舅舅,顾不上问他的姑母太叔仁将军,他问韦衡:“幽州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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