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吗?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放下。 如果准提殿下一刻就倒塌,柏木房梁断折,“第五岐”这个名字裂为两半,他会放下吗? 蝴蝶在准提菩萨的肩上休息,偶尔振翅。蝴蝶在躲雨,它要是睡着了,会不会做噩梦? 荀靖之收回看向蝴蝶的目光,半开玩笑地对住持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如果我伸手,蝴蝶会落在我手上,或许我就知道了。” 住持说:“郡王,请您伸手。” 荀靖之伸出一只手。 住持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盒,随后又从佛案上的瓶中抽了一枝供花,用供花的花枝在盒中蘸了一下,拿花枝在荀靖之的手心划了一下。荀靖之的手心里留下一道了很浅的水痕。 荀靖之闻到了淡淡的甜味,问住持:“是蜜?” 住持说:“是,郡王。” 荀靖之说:“法师,蝴蝶不来。”不过他没有收回手,他问住持:“法师怎么带着一盒蜂蜜?” “小和尚不爱听老和尚讲经,小和尚不听讲时,我就拿出蜂蜜告诉他,学佛犹如食蜜,滋味甘美。” 荀靖之笑了一下,问:“法师,学佛也要给点甜头,利诱着人来学吗?” “郡王,人的慧根有区别,有人天生能修大乘佛教,有人只能修小乘佛教。小乘佛教修自利之道,修者要自己修成阿罗汉,不利他人——如果修佛不能得阿罗汉果,这天下不知又有多少人,就不修佛了。如果郡王能选,郡王要选自利,还是选利他呢?” “法师,我没有慧根,我连自己都度不了,何谈‘利’呢。我自己困住了自己,害了自己,所以谈不上自利。利他,我知道菩萨愿意利他……我曾经认识这样的人,他有一颗菩萨心。来生我转生为猪狗、饿鬼、草木,我记不得他,我想在这一世多记他一段时间,然后以后就放下吧。”蝴蝶不来,荀靖之垂下了伸出的手,望了一眼雨丝说:“他曾和我说,南方的雨下起来很细,有时候雨珠落下来,不会打湿衣服渗进布料里,而是会停在衣服上。我总是记着他说过的话……我能记住的,好像也就只有这些了。我记得我说我要和他一起来南方,现在我独自来了南方,回不去北方了。” 北方的二月有雪。而南方下雨。 荀靖之忽然发现停在木像的肩上的蝴蝶不见了。 “因缘偶合,”住持说:“郡王,请您伸手。” 荀靖之没看见蝴蝶在哪里,迟疑着伸出沾着蜂蜜清水的手。 一个黑影翩翩落下,停在了他的手心中。 蝴蝶……落在了他的手上。当它振翅之时,荀靖之几乎有惊心动魄之感——一双无比轻薄的翅膀轻轻扇动,每一次扇动,都牵动着他勃勃跳动的心脏。 蝴蝶的脚踩在他的手上,轻而微痒。曾经有人将一只蝴蝶放在了他的手心里,那时他的感受是不是也是这样……轻而微痒。 蝴蝶忽然从荀靖之的手心中飞走了。 来世他转生成修罗、草木、犬豕,他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连最轻的蝴蝶的重量也记不住。 一个小童拿着一把已经收起来的伞,无拘无束地冒着细雨往准提殿跑,说:“法师,谢您借我伞!!我和我家大人从山上下来了,我来还伞啦!” 他身后有人撑着一把玉骨伞,从雨雾里走了过来。 荀靖之侧头,佛殿外草木蓊郁,雨水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他看见了走过来的人的脸,几乎忘了呼吸—— 他是什么时候陷入了梦里?这场梦想必已经走到了边缘,即将转折,随后就会坍塌。再多留一个片刻,请再多留一个片刻!荀靖之不敢呼吸,他不敢相信,就算是梦,他也不敢相信,他看见了—— 第五岐。 作者有话说: ①公達に狐化けたり宵の春。——与谢芜村 *《礼记·月令第六》,引用有删改。 * 参考自太清宫礼仪指示。
第141章 禁脔2 “禁脔要有禁脔的操守。” 荀靖之久久看着第五岐。时间似乎在某刻静止了,第五岐没有放下雨伞,就那样任荀靖之看着他。 谁也没有说话。 荀靖之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认真地看着。这是梦。他梦见过多少次佛子的影子……他终于又看见了佛子的脸。 五年了,准确地说……六年了,他们有六年没有见过了。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佛子也有二十五岁了。佛子变了一些,他好像长高了,身形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与纤细,肩宽而平,腰依旧窄,眉眼间消去了十几岁时的稚气——可他一眼就能认出他。那他呢,他也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他在佛子的眼睛里,有变化吗? 佛子在看到他的时候,也能一眼认出他吗? 他看见了佛子左眼下的小痣,这颗痣依旧还在。他不敢伸手,他怕一碰到佛子,梦就碎了。 “郡王,”第五岐打破沉默,叫了荀靖之一声,他放下伞说:“郡王看着我,眼睛怎么红了?” “好友……”荀靖之声音发抖,他说:“你……” 你果真回来了吗? “郡王,别哭呀。”第五岐温和地对荀靖之说,话尾的“呀”声说得很低,语气里有些哄人的意味,带着认真和关心。他说:“从外面看,殿里很黑,我走近了才认出来,殿里的人是您。”说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擦去荀靖之脸上的泪水。 荀靖之后退了一步,任眼泪落了下来,他看着第五岐摇了摇头——不要碰他,他怕梦这就要醒了。 再看一眼,只要再看第五岐一眼,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的愿望只有这么多,他不敢再奢求更多。 第五岐的手停在半空,他说:“啊,是我冒犯郡王了,我不该随意碰郡王。郡王不认识我吧。” 不认识?还有一声声“郡王”。好友,为什么不称“吾友”,为何要叫他郡王。荀靖之说:“五岐兄。” “五岐?郡王,我见过您,在通觉寺。我是和崔琬同行的人。”第五岐说:“郡王,我姓柏,单名一个沚字。我想,您是认错人了。” 柏,沚。柏沚,字中水,以字行。柏中水。 这场梦可真离谱啊,不过梦不是本来就很离谱吗?第五岐说自己是柏中水,荀靖之知道这是他姨母男宠的名字。 是梦。 荀靖之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自嘲,还是在笑这梦太荒谬。他幻想过一万次和佛子再见时的场景,却从来没想到过,再见之时,佛子会说他们不认识。他没想过,佛子会说自己不是佛子。 那只黑色的蝴蝶飞去了檐下——而今世事多惊悸,蝴蝶飞来怕打头。① 他怕从梦里醒过来。他怕任何景象的改变,怕蝴蝶扇动翅膀带起的风会惊动这场梦境。 荀靖之说:“五岐兄,这梦很荒谬,可我不愿意醒。” 柏中水说:“郡王不舒服么?怎么说的像是梦话。我和郡王都站在这儿,这哪里是场梦呢?” 荀靖之看向住持,住持说:“郡王,您在山上,这不是梦里。” 荀靖之摇头,说:“不对。” 不对。这一定是梦里,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问柏中水:“我叫什么?” 柏中水答:“郡王贵姓荀,名靖之。” 不,他该说他叫奉玄。 “你认识第五岐吗?” “郡王,看来我确实和第五公子长得很像。崔琬崔大人也曾这样问我。”柏中水说着抓住了荀靖之的衣袖,荀靖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越过了界限,碰到了他。而他没有惊醒。 柏中水在荀靖之的手背上掐了一把,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的痕迹。 疼。荀靖之疼得蹙了一下眉。 不是……梦? 不是梦,荀靖之抬头看向柏中水,毛骨悚然。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柏中水意味深长地看了荀靖之一眼,说:“郡王,这不是梦。您要记住我,可别忘了我。” 柏中水站在雨幕前,雨依旧在下。一百道雨丝、一千道雨丝、一万道雨丝…… 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谁?荀靖之像是看到了鬼。 雨水笼罩住佛寺,天色暗淡。 暗色之中,殿外香烛台中明光闪烁,红烛垂泪。 幽玄冶艳。 柏中水静静站着。 他不是第五岐!!荀靖之终于知道了哪里不对,柏中水的衣香香气幽浓,其中有龙涎香和麝香的香气。荀靖之从来不用麝香,他晕麝香——佛子也很少用麝香。 不对,柏中水给他的感觉不对。 只有那张脸是对的。 脸……不是梦,那是什么呢?事出反常,必有妖异,荀靖之一把拔出了佛殿中供着的佛剑。 剑是杀生剑,由李瑰将军在北伐时找回,托人带给了他。 这把剑已经有五年未曾出鞘了。 柏中水站在檐下,被剑逼得退了一步,雨水斜斜飘进檐下,落在了他的肩上。 “呀!!”柏中水带来的小童吓得尖叫。 住持叫他:“郡王!” 难道是他太多年没见过佛子,所以连佛子的脸到底是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吗?站在他面前的,是人是鬼——哪里来的妖魅邪祟,偷了佛子的长相。 住持劝荀靖之放下剑,“郡王呀……” 柏中水伸手摁住剑端,错开剑锋后,抬眸对荀靖之说:“我哪里惹怒了郡王,郡王要杀我?再见之时,我们竟然要以剑锋相对。” 荀靖之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呼吸。再相见之时……可他是和谁再见了呢,他对柏中水说:“别动。” 住持伸出手,希望荀靖之能把剑给自己。 柏中水看荀靖之一直盯着自己,说:“郡王,这里是佛殿,见血不祥。您想要我死,不如掐死我。我会乖乖地死在您的手下,不会有任何怨言。” 柏中水说话时,微微抬起了头,荀靖之清楚地看到他的下颌上没有伤疤。 柏中水就长这样,这张脸似乎生来就长在他的脸上。 荀靖之在害怕,他不相信柏中水和第五岐没有关系,他觉得柏中水不该有这样一张脸。这明明是佛子的脸…… 他看向柏中水,问他:“你到底是谁?” 柏中水微笑了一下,不过眼里没什么笑意。他说:“我掐了郡王的手,郡王拿剑指我,我们两清了。” 荀靖之问柏中水:“二月十六日晚上,你在哪里?” 二月十六日,荀靖之在房安世的府邸里见到了一个影子。 柏中水说:“郡王,我问你答——你若答我,我亦答你。” “你问。” “郡王在意我的脸。” “是。” “十六日,我那天进宫见了陛下,晚上和崔琬崔大人下了棋。我记得日子,那夜崔大人没想见我,他找一位日本国使者,没遇见对方,却恰好碰到了我,他说十六日的月比十五日更圆,说不愿辜负良夜,邀我与他下棋。郡王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崔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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