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琬很少拿折扇接落花,他的折扇另有用途。有时候他和别人联诗,嫌弃给他递纸的人,那时候他就不用手接递来的东西,而是展开扇子,用扇子接过那些花笺一类的小东西。 崔琬说:“我上把扇子是不是很好看,我也喜欢呢。” “我没见过那样的扇子。” “那是日本国一位遣朝使送给我的,是日本国才有的金粉折扇,很难得呢。” 扇面以金泥为底,画了山樱、青松和海波。 崔琬说:“可惜被人捏坏了。” “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 “什么人……”崔琬没说,只说:“那天我让舒迟看我的扇子,舒迟说让我借他玩玩,我借给他时,和他开玩笑说:‘高平郡王曾用这把扇子接落梅,姿态好看极了,你比不过。’” 荀靖之确实见过崔琬的那把扇子。崔琬有时会去高平郡王的府邸送《隆正文英》,有一次荀靖之看到了那把扇子,认出那是把日本折扇——荀靖之曾经向日本国抚子内亲王的侍童学折扇之舞,见过那样的金粉扇子,因此在看见崔琬的扇子后,向他借来看了片刻。风吹白梅,荀靖之展开扇子,接住了几瓣落梅。 妙娘说:“是卢大人捏坏了扇子么?怪不得大人不怪他。” 崔琬笑了一下,说:“不是舒迟。捏坏我的扇子的人,是故宰相柏老的孙子,柏家公子柏中水。我惹不得他,他好妒。我和舒迟说话时,他就在一旁,忽然向我借扇子一看,拿过扇子转腕接了几瓣落花,问我郡王比不比得过他,他问完,不等我说话,挑眉冷笑了一下,合上扇子,把扇骨捏断了。” 妙娘说:“好骄傲的一个人,敢和高平郡王比。那大人觉得他和郡王比,怎么样呢?比不上的吧。” 崔琬看着前面,若有所思,最后说:“他很好看,姿容实在俊美,一身骄纵矜贵,挑眉的时候,无人能比,使我看得心惊——他好看得像是江北画皮鬼。” 他说完看了妙娘一眼,意味不明地微笑了一下。 妙娘也笑,说:“大人怎么这次在白天就讲起志怪故事了。” 崔琬又笑了笑,没再说话,和妙娘一同等着车马过来。 志怪故事吗?当他看到柏中水的脸时,确实如同见了鬼。在通觉寺,柏中水挡住了想去拦高平郡王的周紫麟,毫不手软抽了周紫麟一耳光,将周紫麟抽得愣在了原地。 崔琬那时也愣在了原地。 柏中水,好一个柏中水。柏中水——故宰相柏月恒的孙子,姓柏名沚,原本单名一个“央”字,在元央之乱后避“央”,改名为“沚”,表字“中水”,以字行世。 车马过来,崔琬请妙娘先上车,随后收伞上了车,带妙娘一同去拜访高平郡王。 崔琬去拜访高平郡王的时候,高平郡王正在休息。高平郡王这次换了一间院落住,不住在隐房栊了。郡王身边管事的侍女姓孙,叫蕴真,是陛下身边一位老宫人的外孙女,蕴真说郡王在睡觉,请崔琬和妙娘在隐房栊的屋中小坐片刻。 天色昏暗,细雨时下时停。隐房栊中的玉兰树开了花,那花开得繁茂。玉兰树树身高出房顶,凋落的花瓣落在了房顶上,被雨水推着,不时从瓦上坠落。 崔琬问蕴真:“郡王怎么不住在隐房栊了,是嫌梅花要开完了吗?” 蕴真答:“郡王说冷。” 崔琬点了一下头。 郡王搬出了隐房栊,隐房栊里真显得空空荡荡的。也是奇了,郡王的东西不多,即使搬走了,隐房栊里也没少太多东西,屏风依旧在、帷幔依旧在,毯子依旧在,可是隐房栊中就是显得空空荡荡的。 冷。 崔琬对蕴真说:“郡王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蕴真说:“好些了。” “想来还是不太好,否则郡王怎么在这个时候睡觉。” “房将军听说郡王不舒服,中午给郡王送了鹿肉来,说补脾益气。郡王看到鹿肉,吐了半个中午,又发起了低烧。” “唉,房将军,房安世大人么?” “嗯。” “房将军不知道你们郡王不吃肉吗?我都知道的事。郡王以前修道,本来也不吃荤。” “房将军和大人想的一样。房将军只以为郡王是不吃肉,想劝郡王吃肉补补身体。大人不知道,郡王不是不吃肉,而是吃不得。郡王有时候能吃几块鱼肉,如果闻到别的肉味,那要吐得昏天黑地的。” 崔琬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知道荀靖之不吃荤,一直以为他是因为修道的缘故,不愿意杀生,所以不想吃,没想到是根本吃不得。 妙娘问蕴真:“娘子,郡王睡得好吗?我去瓦官寺为郡王祈福,希望郡王能好好休息。” 蕴真说:“劳烦娘子了,郡王这几夜睡得确实不好呢,睡睡醒醒,难得睡一场长觉。” 蕴真正和妙娘说话,有婢女来叫蕴真,告诉她郡王醒了。 崔琬对蕴真说:“郡王方便见我吗?郡王身上有伤,别为了见我,又要换上衣裳,又下地走来走去的。郡王若是方便见我,我去见他就好了,免得折腾。” 蕴真说:“大人稍等片刻,我去问问郡王。” 蕴真说完,和婢女一同走了。 崔琬和妙娘等了一小会儿,有婢女来请他和妙娘,说郡王请他们过去。 高平郡王搬到了一处有紫藤的院落里。院中堆起的灰色山石上生着一株紫藤,在阴天里隔着窗框看过去,紫色沉沉,如同一幅画。 屋中燃着白龙涎香,香气里混着药粉的苦味。崔琬进屋后,觉得高平郡王住的屋子变小了。 郡王没在床上躺着,而是在窗下的榻上坐着。榻侧放了几卷书,崔琬扫了一眼,发现是几册《隆正文英》。 崔琬和妙娘向荀靖之问好,荀靖之回礼。 “那夜多谢崔大人了。” “谢什么。”崔琬觉得荀靖之面色很差——不知道是因为屋中光线黯淡,所以他觉得荀靖之面色差,还是荀靖之的面色真的不好。他对荀靖之说:“郡王不嫌屋中黑吗?枕边放了书,看书也不点灯。” 荀靖之答他:“中午看了几页就睡了。” 天色不明,荀靖之让人点灯。 崔琬说:“不必点了,阴天时的天色很有雅趣。” 荀靖之问妙娘:“娘子认字吗?” “认得不多。郡王需要我帮忙吗?” “我想听人念书。” 崔琬说:“郡王找我来念不就好了,谁不知道我念书念得好。” 荀靖之笑了笑,说:“那请伯玉兄为我念书吧,要点灯吗?” “不点了,我为郡王念书,在窗下念,郡王歇一会儿。总躺着也怪无趣的,我替您念念书解闷。”崔琬伸手,接过荀靖之递来的一册《隆正文英》,翻开后发现里面收了几卷天文卷的诗文,晴、雪、风、雨、雷、电、霜、雾。 他问:“郡王想从哪里听?” 荀靖之说:“影雪山房……从‘雪’念吧,伯玉兄想怎么念就怎么念。” 于是崔琬翻到雪部的诗文,为荀靖之念书。崔琬的嗓音很好听,让人印象深刻。 崔琬一首一首为荀靖之念带雪字的诗: 照雪光偏冷,临花色转春。星流时入晕,桂长欲侵轮。① 雪罢枝即青,冰开水便绿。复闻黄鸟声。② …… 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③ 荀靖之合着双目,一直没有出声,直到崔琬念到“紫鸾”时,才说了话。 荀靖之说:“崔大人,我原来以为‘紫鸾不肯舞’后面是‘白头苏武天山雪。’” 崔琬看手中的书页,“紫鸾不肯舞”这首诗后,隔了四首诗,才到“白头苏武天山雪”那首诗。 荀靖之说:“有一年我眼睛不好,不能视物,五岐兄为我念《隆正文英》解闷。他为我念诗,我心想,那些诗都写得很好,即使写雪景,颜色也很艳丽,一点都不无趣。如今,我亲自看书,才发现他是挑着为我念的,他挑了最好的诗念给我听。我记得他的声音。” 五岐兄……自然是第五岐。 崔琬看着荀靖之,第一次发觉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荀靖之睁开了眼,对崔琬说:“伯玉兄,在通觉寺,我听到了一个人说话……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他问崔琬:“我可方便问吗,崔大人那夜是和一起来的?” 崔琬呼吸微滞,随后恢复了神色,对荀靖之说:“郡王,不值得一提。” 作者有话说: ①照雪光偏冷,临花色转春。星流时入晕,桂长欲侵轮。——庾肩吾《和徐主簿望月》 ②雪罢枝即青,冰开水便绿。复闻黄鸟声。——王僧儒《春思》 ③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李贺《海上谣》
第136章 春雨3 葫芦几月会开花? 荀靖之在府中休养了七天,身体有所好转。第八天,天气放晴,于是他在第八天去看望了周鸾。 第四天时,周鸾的哥哥周紫麟来水目山下,给荀靖之道了歉。荀靖之没有直接见他,只隔着屏风和纱帐朝他点了一下头,接受了他的赔罪——荀靖之是郡王,本来也受得起周紫麟的跪礼,周紫麟行跪礼时,他没有走出纱帐去扶他。 周紫麟和荀靖之之间有些不愉快,不过荀靖之不曾迁怒周鸾,他记住了周鸾不能吹风,一直想着去看望他。 周鸾没有住在东长干,他可以自己成家后,立刻搬得离东长干远远的,搬到了宫城阊阖门外的一处宅子里。 荀靖之乘车去拜访周鸾,敲门之后,周鸾家的老仆为他开了门。 周鸾的家宅很朴素,宅子不大,共有四进,架屋用的屋梁大多是枣木梁,不用楠木等名贵木材,屋门和窗框只涂清漆,少有雕饰。周鸾家的屋门前垂的帘子也不是玉珠帘子,只是用细竹节串成的帘子,撩起帘子时,细竹节互相碰撞,发出“哗哗”的响声。 荀靖之听见了周鸾的咳嗽声。 周鸾走出屋子,迎接荀靖之,和他问好。 “郡王。” “周大人。” 周鸾听见荀靖之叫他“周大人”,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总听别人这样叫我哥哥,每次一听见别人这样叫我,我总觉得好像我哥哥就在我身边似的。” 荀靖之改了称呼,说:“凤友兄。” 周鸾伸手指了指屋内,对荀靖之说:“郡王,请进屋坐吧。”说完握拳,将手移到唇边,控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我听说你病了。我是来看你的,你不必费心,好好休息。” “老毛病了,不妨事。郡王的身体好了吗?” “我不好,也就不来看你了。”荀靖之问周鸾:“昙姐不在家吗?” “昙姐去买橘红了,我总是咳嗽,昙姐说我该喝一些橘红泡的水。我这个人总不让人清净呢,和我一起住,让人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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