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说:“佛经中说有三千世间。” 六如比丘尼答:“世间多如恒河沙数,不可数清,我与郡王所在的这世间只是一个世间,名叫婆娑世界,又名堪忍世界。婆娑世界苦乐参半,其间众生能忍一切,故名“堪忍”。生极乐净土者,唯有喜乐,不需忍苦;生无间地狱者,唯有苦厄,无法忍苦,故发出大叫唤,故地狱名大叫唤地狱。生婆娑世界者,有苦有乐,因而可以因喜乐反思苦,然后不想再忍苦,由此悟道,得证佛法,永得解脱。” 荀靖之问六如比丘尼:“法师以为,这世间可有真乐?” 六如比丘尼说:“修行佛法,可得真乐。” 荀靖之又问:“除佛法之乐,其他之乐难道不真实吗?” 六如比丘尼以龙树菩萨所作《大智度论》答荀靖之:“是身实苦,新苦为乐,故苦为苦。” 荀靖之不明白。 六如比丘尼说:“譬如郡王站立一日后,在檐下跪坐,初坐时身体舒适,不觉是苦,久坐则双腿微麻,于是知道坐亦是苦。” 除却修行佛法外,世间没有真乐。 荀靖之说:“我不想修行佛法……法师得到真乐了吗?可能告知我得到真乐时的感受。” 六如比丘尼说:“我未得真乐。” 荀靖之看着竹帘上六如比丘尼的影子,那是一个沉静的影子。荀靖之觉得自己有些发烧,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冷比热多。他看着六如比丘尼映在竹帘上的影子,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受。 什么是“真”?影只是影,他能抓住的似乎是六如比丘尼的声音。六如比丘尼的声音如同一道甘霖,那不是他所需要的水源,但是可以稍稍缓解他心中的干渴。他轻声说:“是吗……您也没有得到过真乐吗?” 六如比丘尼回答他:“郡王,佛法不在得,在悟。以为‘我’能得真乐,是以为‘我’胜过众人,以为‘我’与众人不同,此时恰恰是执着于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之时。郡王,因此我并无所得。” 荀靖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无所得。他问六如比丘尼:“法师开心吗?” 六如比丘尼说:“唯求安心。” 漏。烦恼。不得解脱。 不得解脱,不、得、解、脱,他有多久没有过安心的感受了。如果不向空门寻求解脱,他可还会有安心的感受吗。 如果苦还能忍受,那便是苦。不能忍受时,人会想寻求解脱,向空门销去一切烦恼,那苦也就消失了。他最深的苦与执念有关,他执着地怀念一位故人,当他不再怀念时,不,他觉得自己尚能忍受,他不允许自己忘记。 荀靖之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的酸软和疼痛,这具报身为病痛缠绕……贪、嗔、痴被称为正三毒,他想起一个日本国故事,清姬化生的大蛇因正三毒在大火中燃烧,他坐在佛堂前,报身却像清姬化生的大蛇一般痛苦,如遭烈焰焚烧,如被冰水泼身。 四周的空气因一场雨水而变得清新湿润。檐下的佛铃发出轻响。通觉寺的比丘尼们早已结束了诵经,寺中只剩下了木鱼声,一下一下,敲得缓慢,从通觉寺深处传来。 是该放下了吗,他累了,不得安眠。 笃、笃、笃、笃…… 木鱼声从月光下传来,一下一下像是落在了荀靖之的骨节上,一下、一下,木鱼声叩问他这具身体中的魂魄。他坦诚地对六如比丘尼说:“法师,我有贪嗔痴,放不下执念。” 他以为六如比丘尼会开解他,劝他修习佛经。然而,六如比丘尼说:“郡王,我也有,人人皆有。这是有漏世间。” 荀靖之问:“法师也有贪嗔痴吗?” “有。佛门修行有六波罗蜜多,又译作六度、六‘到彼岸’,乃是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我应为众生行布施,施财、施法、施无畏,可是我听闻郡王深夜来访,我得重新换回衣服,那时我很惫懒,不高兴郡王深夜来了。恶从一念生,我不愿行布施,嗔怪郡王。” “深夜来访,是我的过错。法师有妙德,我感谢您愿意见我。法师会改悔,可我不想改悔,我不放下。法师要劝我放下吗?” “郡王不想放下,我劝也不会有用,我劝您只会让您更加不想放下,只是坚定您绝不放下的决心。郡王,佛不渡人,人自渡己。郡王如果不想放下,您的不放下也不妨碍别人,那您可以来与我同座,我无法让郡王放下,但是我可以使郡王的心稍稍得到喘息。我向您表示尊重,不是因为您是郡王,而是因为人负担起诸苦,走一条不好的路,要有异常之勇气,而您选择这样去走路。郡王,不必苛责自己,堪忍世间充满诸苦,错不在一个人。而一个人独自行走,是会更苦的。” 人独自行走,是很苦的。荀靖之眼眶微湿,道:“多谢法师。”他感谢六如比丘尼在这一夜对他的布施,六如比丘尼将善意和佛法布施于他。 有一位中年女尼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对荀靖之躬了躬身子,道:“郡王,寺外有人找您。” 荀靖之有些疑惑,不知道谁会在这时找他,而且还找到了他。 他向来传信的中年女尼说:“多谢。”然后朝竹帘后的六如比丘尼点头示意,“法师,今夜打搅了,我改日再来拜访。” 六如比丘尼也在竹帘后点头回礼。 荀靖之站了起来,问中年女尼:“是谁找我?” 中年女尼回答他:“是您的家仆,和周大人。” “周大人,哪位周大人……周鸾?” “周紫麟周大人。” 周紫麟?荀靖之不知道周紫麟大半夜找他做什么。周紫麟是周鸾的哥哥,荀靖之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他们两个人互不熟悉。 中年女尼在前面带路,荀靖之跪坐了许久,腿有些麻,再加上有些发烧,精神不算太好,走路时差点摔倒,中年女尼立刻扶了他一把。 荀靖之披在身上的百衲衣落在了地上,地上还留着雨水,有些湿润,他弯身将衣服捡了起来。 荀靖之弯身时,中年女尼看到他背上有一片深色的痕迹,以为是水痕,问他:“郡王的衣服还没干吗?您的家仆恰好带了衣服来,您可以换衣服了。” 荀靖之点了一下头。其实荀靖之的衣服早就干了,他在佛堂前坐着时,身侧放了小炭盆,他自己又一直将湿衣服穿在身上,体温和炭火已经将衣服暖干了。 他背上深色的印记不是水痕,是伤口渗出的血痕。 血又如何。 他不憎恨舅舅罚他,他也不后悔亲手杀死了周敦平等人。人生果然处在有漏世间,烦恼不能根除,一念生起时,烦恼又一齐生起。 他看见了等在前面的周紫麟。 作者有话说: * 《金刚经》: “须菩提,于意云何?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是人所得福德,宁为多不?” 须菩提言:“甚多,世尊。” “何以故?” “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来说福德多。” “若复有人于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何以故?须菩提,一切诸佛,及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皆从此经出。须菩提,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
第134章 春雨1 柏中水。 通觉寺原本是南朝一位太傅的府邸,共有六进。那位太傅的夫人晚年崇佛,夫人去世后,太傅向佛门捐出了府邸,要求改作尼寺。改作尼寺后,通觉寺总共也有六进,六进之中,前三进是佛殿,第四进是佛堂,往后是尼寺内院。 荀靖之在通觉寺第四进的院落中向六如比丘尼问道,周紫麟没能进到通觉寺第四进院落,只在第一进院落的佛殿前等他。第一进佛殿仿释迦牟尼悟道处,建菩提伽耶殿,殿前种了一株菩提树,树下名曰“法菩提场”。建业远比长安靠南,冬春河水不冻,菩提树常青。 周紫麟在菩提树附近站着,树下挂了灯笼,有烛光照着,荀靖之一眼就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荀靖之,垂袖拱手,躬身向荀靖之行礼。 荀靖之颔首回礼,问:“周大人有事找我?” 荀靖之的一个家仆站在离周紫麟不远的地方,面有难色,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棍子。荀靖之看见佛寺的大门开着,门外似乎还候着人,而自己家仆神态紧张,于是知道了周紫麟找他不是好事。 周紫麟带来的人守在黑暗里。荀靖之的家仆中,管事的赵弥先开口,对荀靖之说:“郡王,您先换衣服,我们满城找您的时候,听说您衣服湿了。” “你们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周紫麟抬起下巴,打断了荀靖之和赵弥的对话,对荀靖之说:“郡王,何必做戏?你敢做不敢当吗。” 荀靖之看向周紫麟,“周大人,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呵呵,”周紫麟冷笑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说:“郡王请我弟弟吹了一夜风,我弟弟今日发起了高烧,又呕了血。郡王真是好心。我弟弟不肯说你欺负他,可是我不是好欺负的人,我实在忍不住,晚上想去谢谢郡王,结果郡王不在府里。郡王是怕了?”他说着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沉了下来,“你想阿鸾死。” 赵弥维护自家郡王,不肯让周紫麟再说下去,对荀靖之说:“郡王,您先更衣,穿湿衣服小心冻着。” 荀靖之朝赵弥点了点头,安抚了他之后,对周紫麟说:“抱歉,周大人,我不该让令弟吹风,我不知道令弟吹不得风。” 原来周鸾病倒了。荀靖之的身体也不太舒服,他觉得浑身发虚,提不起力气。他想自己该找个时间去看望周鸾。 “你明明知道!”周紫麟说:“你知道他吹不得风,故意晾了他一夜,白天他身体不适,你怕我找你算账,偷偷跑到了通觉寺,藏在了比丘尼里。你以为这就没事了吗?荀靖之,你不要欺人太甚!” 荀靖之觉得好笑,反问周紫麟:“令弟死了,我有什么好处?” “你的好处可多着呢。” “比如呢?” “你非要我说出来吗,无耻!” “周大人以龌龊之心看我,自然觉得我无耻。” “你!”周紫麟向前走了两步,荀靖之的家仆挡在了他前面。 荀靖之说:“周大人,你消一消火。” “病倒的是我弟弟,荀靖之!” 荀靖之有些头晕,对赵弥和等在一边的中年女尼说:“我想先去换下衣服。” 周紫麟见荀靖之要走,一口咬定他是心虚了,一把推开荀靖之的家仆,迈了几步,揪住了荀靖之的领子。 荀靖之握住周紫麟的手,说:“周大人,你我都是有身份的人,请你松手。” “我如何松手,我一松手你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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