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策闻言立刻加快脚步追上去,扯出一个微笑:“我怎么舍得。能跟监察大人一道赴黄泉,也是幸事。” “你心里有数就行。”杨幼清说完便转过身,奋力疾跑。戎策隐隐有些担忧,杨幼清这般的语气不似是夸大其词,也许,这次真的是有去无回。昆仑丘不比寻常任务,机关一道比一道更加艰难,丢命的人大把,谁说不能多添两个? 戎策的眼神越发深沉,他越过杨幼清,一刀刺中了麒麟的右前足。麒麟有至少三人高,爪子被刺中的瞬间抬腿,血刺连着戎策一并被它甩到空中。杨幼清抓准时机一刀砍向麒麟裸露的腹部,谁知那里钢板一块,铛得一声,苍锋被硬生生弹开。 “老师!”戎策一声没喊完便被麒麟拍在地上,满是鳞片的爪子按在胸口呼吸越发急促。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反握住血刺的刀柄,狠狠刺向爪子上的伤口。麒麟长啸一声,口中再度喷火,但目标却是数十米之外的校尉们。 龙有逆鳞,麒麟必定也有薄弱之处。杨幼清抬头望向高大的古兽,说道:“眼睛。” 戎策试着跳到高处,但每次都被麒麟躲过,还险些被点着了衣服:“老师,我做饵引他低头。” “我来。你动作快,力气也比我大,”杨幼清说罢已经站到了麒麟的正前方,苍锋点着地面,左腿膝盖微微颤抖着,“阿策,下盘要稳,刀要快。”说罢他提刀刺向麒麟的前足,苍锋狠狠扎进肉中。 戎策心道这还不算力气大。但是他没时间耽误,趁着麒麟低头去搜寻敌人的时候,戎策跳起身一刀戳中麒麟的右眼。古兽愤怒了,他开始疯狂地长嚎,四肢蹬踹,杨幼清被他掀翻在地,无数的野鸟应召而来。 混乱之中,戎策别无他想,用力将刀插得更深。若他没能成功,老师怕是真的要被这东西踩死——那可真丢人的,伏灵司监察从来没被人踩死过。 终于,麒麟没了力气,跌跌撞撞就要倒下,戎策抽出血刺踩着它的膝头跳下,与此同时轰然一声,麒麟摔在地上。 “阿策,”杨幼清喊住激动的年轻人,“往后跑,躲到钟楼后面——” 戎策回过头去,猛然发现杨幼清俯卧在地,因左腿伤痛而没躲过倒下的麒麟,半边身子被压住。而那只麒麟,鳞片连接的地方竟然有一丝丝红色的光芒传出,戎策意识到,那不是光,而是膨胀的火焰。 他骂了一句,冲校尉喊了两声“躲好”,然后奋不顾身跑到杨幼清身边,试图将那麒麟推开。手掌所触都是灼热,戎策一言不发扯着杨幼清的身体,想要将他拽出来,但是半天没能动分毫。 “来不及了,”杨幼清将年轻人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顺到耳后,“走吧。” 戎策眼圈泛红快要哭出来,他一边摇头一边奋力去推滚烫的麒麟。当他意识到不可能将师父救出来的时候,戎策一咬牙,将杨幼清的上半身抱在怀里,用后背挡住即将爆炸的古兽。 轰然一声,火光四射。热浪席卷而来,没来得及躲到钟楼后面的校尉被烫得瞬间失声。 火焰和烟尘散去之后,一切恢复了平静,不见半点麒麟的影子,也不见任何作恶的野鸟。 戎策有些诧异,他竟然还活着,除了衣服被烧成破布条以外,连血刺都好好地躺在刀鞘里面。这时他才意识到怀抱师父的举动是多不合规矩,便急忙松了手,半跪在地低声道:“老师,您没事吧?” 杨幼清没有回答他。 戎策心里升起一阵恐慌,他推了推杨幼清,接着将人翻过来,抱在怀中,握住了手腕。戎策不知道他握了多久,但这漫长又转瞬即逝的时间里,杨幼清没有任何的脉搏,他的胸口不再起伏,心脏亦没有跳动。 “老师?”戎策茫然地抬头,忽然望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 他忽然恨自己有一双阴阳眼,这双天眼夺走了他最后的希望,用最平淡的语气告诉他最悲痛的事实,让他周身的血液凝固,然后瞬间炙热翻腾。他从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的天赋。 杨幼清的游魂站在他身前,露出了平生最温柔的一个微笑,说道:“阿策,别犯险了,回家去,照顾好自——” 他话音未落,游魂瞬间消散,似是被黑白无常扯入了黄泉。但是戎策从未见过强行被带走游魂,鬼差亦没有如此无礼。他愤然,恼怒,怒斥,锤砸地面直到拳峰血肉模糊。他怀中抱着未冷的尸首,好似他也是一具尸体,魂魄跟着杨幼清一同飘去了阴曹地府。 戎策这才意识到,他这辈子没了谁都可以,不能没有师父。
第113章 亦是人生幸事 从昆仑丘的石窟出来之后,戎策不许任何人碰杨幼清的身体,一路抱着他找到来时见到的冰洞,亲自垒了一座不化寒冰造就的床榻,双手通红几度失去知觉。旁边的校尉想帮他,被他高声怒斥了出去,又有人想替他将杨幼清抱到冰床之上,刚一碰到监察大人的衣角,便被戎策按在地上,拳拳砸向脑门,若非旁人拦着,怕是要把人打死。 戎策没有将这件事情告知京城,他也不许任何人透露消息。这些校尉在年轻千户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杀意,藏匿着隐忍的痛苦。随后,戎策独自在冰洞中待了一个下午,出来的时候眼圈红肿,嘴唇几乎是青紫色。他哑着嗓子,命人一刻不歇守着山洞,接着骑马离开。 之后有人进去过,冰洞之内散落了一地的纸张,龙飞凤舞的字迹誊抄的是全本《山海经》,整整五遍,上面还有结成冰珠的泪痕,晕染了字迹。 此情此景,被打得满脸青紫的校尉也不再埋怨千户大人,他捧着一张纸,惆怅说道:“他这是要去哪呢?监察大人在这里,他还能去哪呢?” “难说啊,”阿龙一同样是忧心忡忡的模样,监察大人虽说平日里总是副凶狠模样,但他护短,若是伏灵司的人被欺负了,就算是一品大员,杨幼清都要去说理,“戎千户下令,谁都不许告诉,大约是他自己有打算。” 阿虎一个哆嗦,牙关打颤:“我在这里头半刻钟都冻得慌,你说千户大人,怎么能忍一下午呢……” 戎策体会过人间最饥寒交迫的折磨,也同样感受过人性最阴暗的一面。他在污秽的骂名中长大,七岁有幸认识杨幼清,是大哥哥将瑟瑟发抖的他从梨花木桌下拽出来,也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拯救。 他不明白为何死的不是自己。 距离麒麟最近的是他,而他却丝毫未伤。 戎策低头看着之前在昆仑洞窟中砸出的伤口,拳峰上骨节处已成深红色,伤口结痂又被寒冷的冰块粘连剥落,疼钻进他心里,却不足失去师父的万分之一。杨幼清到底要和他说什么,为什么不肯让师父说完——为什么不把师父还给他。 夏日的热风吹过,戎策将碎发别到耳后,忽然停止动作,半晌无声笑出来,眼里尽是苦涩。 戎策将马栓到河边的树上,拍了拍小黑的脑袋,黑马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忽然仰头嘶鸣。它也知道安慰我,戎策前倾身子将额头抵在它的颈上,忽然感觉身后一阵急速袭来的风,便下意识抬肘去挡。 “哎呦,”白树生本想拍他肩膀,结果被他顶开两三米,差点跌倒在地,“阿策你小心点。” 戎策警惕地望向他,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知道监察大人,”白树生见戎策神色瞬变于是抬手挡住脸,等待片刻发现他没继续动手才说道,“不是有人告诉我,是我大哥怕你们出事,用了问灵符,才知道他已经……阿策,你来邱江边上做什么?” 戎策没搭理他,用一条两指宽的皮带将血刺牢牢系在背上,接着转身往江边走。白树生见状急忙上前拉住他,被戎策拽住手腕反手掀翻在地。戎策也没想过自己会使出如此大的力气,但是无暇跟他道歉,径直往前走。 白树生急忙爬起来,踉跄着跟上再度拉住他,这次用了些力气:“你不能想不开啊!” “我不是去寻死,”戎策抓住他手腕,一用力迫使白树生自己松了手,“我去讨个说法。” “我陪你一道去。” “他是我师父!”戎策控制不住怒哄一声,随即咬咬牙,放低了声音,“你大哥也需要人照顾,你先回去,不必随我一同冒险。若是此次丢了性命,我倒无妨,不能牵连你。” 白树生一皱眉,问道:“怎么能说无妨?” 戎策学着杨幼清曾经的模样轻笑:“可不就是无妨。” “我说不过你,万事小心,”白树生拍拍他的肩膀,“阿策,我们在沙石城西北的木屋等着。” 刺骨的河水漫过头顶,戎策握紧了血刺任凭这把古剑引领。不知过了多久,肺中的氧气耗尽,他终于模模糊糊看见了黄泉的守护神开明兽。而虎头人身的古兽竟好似知道他前来,主动打开了通往黄泉的铜门。 戎策再度造访幽冥世界,他知道如何引出黑白无常——带着一身活人的气息站在游走的鬼魂之间,背上还有能斩恶鬼头颅的黑刀。 不多时,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戎策二话不说抽出血刺砍过去,黑无常在幽冥的力量高过人间十倍,轻而易举挡住黑刀的利刃,再抬手弹开。戎策仍是杀气十足,再一刀横扫,下的是死手。 黑无常直接抬手去挡,黑刀没入他掌心,抬起的瞬间伤口便已然愈合。点点鬼火照亮的黑夜中,戎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动作便说明了他的意思——实力悬殊不屑一战,更何况黑无常手里还有血凌。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黑无常瞬间移到戎策身后,挥手挡住袭来的刀锋,“但是千户大人一个生灵进入黄泉,大摇大摆站在路中间,实在是危险。不如先离开这幽冥之地,回到人间再议。” 戎策冷笑一声:“跟我打太极?” “并非是不肯帮千户大人,”黑无常一甩袖子将手背到身后,身影忽而退后两步,好似他怕戎策真的发起疯来会伤到自己,“而是杨监察的魂魄,并不在黄泉,当日接走他的,亦非我与家弟。” 戎策手中的刀骤然放下,刀尖碰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脸上的愤怒骤然变为疑惑,似是自言自语低声问道:“怎么会?” 黑无常见他放了刀才移到他面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不便透露,千户大人不妨回到失去他的地方再度探查,也许能寻到蛛丝马迹。但念在二位有赠剑之恩,我可以告知大人,生死簿上,他仍有阳寿。” “什么意思?他没死?”戎策忽然激动起来,又迫使黑无常接连退后。 “魂魄离体便是死亡。只得说,这是因果线上的意外,”黑无常见周围被生灵吸引的小鬼越来越多,于是加快语速,“你若是答应我,百年之后接替我与家弟之位成为摆渡的鬼差,我倒是能与你说说,他生死簿上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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