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没有了。 又一个对他好的至亲好友死在他面前了,像当初的爹娘和哥哥一样,都回不来了。 十年啊。 当初陆明泽的一念之间,让两人有了整整十年的缘分啊。 十年之间,魏九安从未想过会看见陆明泽的尸体。他觉得,陆明泽也是人世间为数不多的菩萨心肠,是人间一年四季常悬的炙热骄阳。 太阳怎么会落下来呢? 是不是? 不是。 大梁的太阳,也随着岁月滂沱落下来了。没什么不一样的,只是再也不会升起了。 朝廷少了一名前途无量的武将,湘王府少了一位忠心护主的侍卫,禁军少了一位无惧生死的少年将军。 仅此而已。 魏九安呢?他还在哭,他只能哭这一个晚上了,至于以后,他不能再提起陆明泽以及这一次败战,免得溃散军心,打更多的败仗。 白羽昼呢?他也要逼着自己忘掉陆明泽,这样,他才能回到原来的状态,才能继续做禁军众望所归的将军,才能再续与白羽尘的双杰佳话。 所以呢,以后所有人都会心照不宣的不提陆明泽,只有魏九安和白羽昼还会回想起之前的点滴碎片,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陆明泽。 他只会被史书记住,不会被百姓记住了。 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个人明知死战依旧鼓舞士气。 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个人剑走偏锋只为江山安宁。 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个人以身报国成了边关的一捧黄沙。 黄沙随风飘散,不会有痕迹的,不会被人注意的。 他也一样,魏九安也一样,白羽尘和白羽昼也一样,不是黄沙就是水滴,不会掀起什么轩然大波的。 何必呢? 这一切心惊胆战、如临深渊的日子,都是何必呢? 只有他们知道,值得的。 为了家国安定,值得的。 小喜小悲算什么?让泪撒在沙场上,让千家灯火平安喜乐吧。 陆明泽,随风而去,千里不留痕,也不后悔的。 这片土地上没有了商贩,也没有做棺材的地方,更没有什么纸钱和寿衣了。 于是,陆明泽就穿着生前征战的玄甲,由草席裹着,葬在了一座山顶上。 山上都是枫树,现在都枯了,白羽昼觉得若是秋天时有机会和陆明泽一起来看,估计是好看的。 他忘了,陆明泽已经被裹在草地里了,马上,他就要在这里得到永生了。 死亡是另一意义上的永生,这话不假,都被人听得耳朵起茧了。 永生的人也需要家啊,所以他就在枫树间安了家,也可以看见秋日的火红枫叶了。 若是这样,白羽昼可要常来啊,要不然坟边上的落叶多了,没有人扫的。 下葬前,魏九安最后看了陆明泽一眼,眼含热泪,挥之不去的。 明泽啊,你可以好好歇下了,再也不会累了,再也不会疼了。 将陆明泽下葬后,白羽昼本来是想给他买点纸钱的,但是买不到,便只好将之前写错的奏折废稿撕碎,用火一点一点烧。 没几个人过来,只有魏九安、白羽昼和谢羌。 白羽昼隔着火光看陆明泽的坟墓,火光闪烁中,就像看见了本该笑语吟吟的陆明泽。 白羽昼也含着泪笑着,直到稿子在火堆里化成灰烬,他才开口道:“明泽啊,我买不到纸钱了,先给你随便烧点东西,等仗打完了,我再回来给你烧纸钱,烧多少都行,好不好?” 等不来回应。 白羽昼自顾自地道:“明泽啊,明年枫叶红的时候,我过来陪你一起看好不好?” 等不到回应。 白羽昼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笑道:“你不说话,我全当你应了,那你等着我,我来得早些,陪你看第一茬。” 魏九安在白羽昼身后站着,也正看着陆明泽的墓,堂堂八尺男儿,死后却只能委身于一方土地。 魏九安开口了,道:“明泽,明年我可能不来了,我现在陪你多说说话,就当赔罪了。” 魏九安也控制不住情绪,不出所料还是哭了,道:“明泽,你莫要怪我,我也怕,我怕和你死生不复再见了,我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出宫看看你,我还怕过几年连这一方土地都没有了,你真的没有个安心的家了。明泽,我好怕,我替你怕啊。” 他揩揩眼泪,道:“明泽,回头仗打完了,我叫人给你立个碑,也让世人知道你是谁,这就不至于无名无姓了,是吧。” 魏父魏母死时,魏九安一分钱也掏不出来,就只好和魏逸明一起把爹娘葬了,连个墓碑都没有,现在也找不到尸骨了,这算是他心里的一根刺,现在他不能让陆明泽也这样不留痕迹的逝去。 魏九安知道白羽昼想多跟陆明泽待会儿,两个人待会儿,他狠了狠心,道:“湘王殿下,我和谢羌先回了,你好好陪明泽说说话,下次说话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白羽昼点了点头,没回头,但魏九安也能想象到他满脸泪痕的模样。 魏九安心一痛,还是转身走了。 他最好的朋友,如今躺在了泥土里,再也不会起来同他说话了。 魏九安走后,白羽昼又烧了几张纸,道:“明泽,你还欠我一次大婚呢。” 说着,他声音哽咽,道:“答应了我的,你说话不作数,你诓我,还早早走了。” 他长叹一口气,道:“你个没良心的,你死在边关,叫我何处寻你去?” 可是陆明泽再也不会回答了。 白羽昼跪坐在坟前,还在将纸一张一张放在火堆里,似乎还想以这种方式见到陆明泽的影子。 他只跪过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父亲——燕康帝。 一个是他的兄长——白羽尘。 现在又多了一个,是他的爱人——陆明泽。 是他心中明媚灿烂的太阳,是他心中坚不可摧的城墙,是他所不能弃的光芒万丈。 白羽昼道:“明泽啊,我今日跪了你,就算对拜了,不要前两拜了,我已无父母,天地更不会眷顾,我还自讨什么没趣儿。” 白羽昼擦了一把眼泪,道:“明泽,记得等我啊,等我去找你,等我回家陪你,你可不许先走了,要不然我就不来看你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 越来越冷,一阵凉风吹过他的碎发,白羽昼反而不觉得寒凉,只是希望这阵风是陆明泽吹来的。 白羽昼收拾了一下心情,长出一口气,道:“明泽,天黑了,我该回去了,要不然明火引来野兽,我怕你死也不得安宁。” 他将火扑灭,对着陆明泽的坟道:“明泽,过几日仗打赢了,我就来看你,告诉你好消息。” 顿了顿,又道:“不赢我也来。” 再说魏九安。 他回军帐后,看见何竹早早在帐中等着他了。 何竹的眼睛被白布蒙住,看不见东西了。听见魏九安进来,便立刻跪了下去,道:“魏大人,此次战役失策,实在是在下轻敌,才使得这般伤亡惨重,还请魏大人重罚。” 他道:“是在下败了。” 魏九安自嘲一笑,道:“不,是我败了。” 魏九安的声音还有些抖,毕竟刚哭完。他扶起何竹,不提战争了,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何竹下意识什么摸了摸自己眼睛上的白布,随后自嘲一笑,道:“被战场上的弓箭射伤,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魏九安有些可惜地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何竹又跪了下去,道:“魏大人,我已经无法为朝廷效力,更无法为您出谋划策,我想我没什么价值了,您让我回家吧,我走了这么久,我的母亲也需要我照顾了。” 魏九安知道,这是要辞别了。 他道:“何公子,你之前说,希望我可以给你求一个官。” 何竹摇摇头,道:“一个瞎了眼的官,如何能看见百姓疾苦?” 魏九安闭了闭眼,道:“好,你回家去吧,以后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不留你了。” 何竹朝魏九安一拜,道:“祝魏大人也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所向披靡。” 我的理想? 我的理想是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 但这注定不会实现的。 所以魏九安没回答,只是笑了笑,道:“去吧,明早再走,今晚天黑了,不安全。” 何竹也笑笑,道:“好,等禁军大获全胜的日子,还烦请您去军营所扎的山下的村子里找我,让我也高兴高兴。” 魏九安点点头,道:“一定会的。” 何竹也出了军帐。 这时,手下呈上一封信件,对魏九安道:“主子,这是陆大人在时留给您的,他说若是回不来了,就让卑职拿给您,您看看吧。” 魏九安接过来,将信拆开,展开来看—— “见信如晤。” “哎呀我都不会写信,我又不是什么文人才子,会写几个字就不错了,你凑活看吧。” “我早就知道我会死的,反正我迟早会死在战场上,我也活不长的,我从小就是短命鬼,可不没什么长寿的机会嘛。所以呢,你也别不高兴,权当是我先行一步,去等着你们了。” “就是吧,以后你要是在京城受什么委屈,我也没法儿给你撑腰了,你得自己过了,不过呢,你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你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差点儿死两次的奇迹,也不会被这点小事绊倒,是吧?要不然你都对不起我。” “我记得你挺爱哭的,之前在徽州的时候,三天两头就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哄你,我还比你小呢。不过哭也是好事,把眼泪都流尽了,以后就能甜起来了。” “我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怕你伤心,就写封信说说话,至少也安慰安慰你吧,要不然你又哭那么长时间,我更没法儿哄你。” “等到了京城就好了,让皇上陪你说说话,心情还能好点。” “我早就料到我会死,所以写了信,我给你身边的人说了,等我死后把信交给你,我早就料到了的,我都不怕,你就更不用怕啦,就当天上多了一颗星子,都没什么可难受的。” “你最好的朋友——陆明泽。” 这信写得很凑活,连要说什么都不明确,没有中心,就是聊天,但是对于魏九安来说已经够了。 一封信就够了,比什么都没有强。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末悔。 都不会后悔的。 陆明泽不会后悔自己早早落幕,他引以为傲,不会后悔的。 都不会后悔了。 也都没法回头了。 阴郁暗沉之路怎么啦?是路就能走,难走又怕什么? 只要能让所有人都好好活下去,难走的路也是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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