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明闻声,顿住出帐子的脚步,心头一悸等着挨训。 不料俞尚临说道:“此事做得对,白舒从未怪你,只是伤口要上药的,你今日走得急,他想给你药的。” 昔明转过身来,抬起头来看向坐在一旁的沈白舒,僵硬的脸上划出一丝道不明的神情。但大概可以猜出他的心情该是感动的。 他上前来,俞尚临将放在案角边的瓷瓶递给他,“白舒专门配的。” 昔明安然伸手接过,望向沈白舒,沈白舒仍静静端详着自己手中的书。 但仔细看去。眼神躲闪,浑然不是看书的状态。 昔明哽咽:“谢过沈大夫。” 沈白舒这才缓缓抬首,故作平静道:“我不希望有下次,胆敢再有,你家将军求情也不行。” 昔明颔首退下去给俞尚临取饭。 待昔明走后,沈白舒挑眉看向俞尚临:“你如何知道的?” 俞尚临也打着幌子:“你说伤药,还是说其他的?” 沈白舒忍不住挤兑:“将军洞察如火,沈某佩服。” 俞尚临好笑:“白舒什么时候也故作高深了?” 沈白舒视线收回继续瞧着医书:“向来如此,只是将军发现得晚了。” 俞尚临顺势将其手中的书抽走,贴身上前:“哦?还藏了什么秘密不如说与我听听” 沈白舒推开他距离自己一臂远:“说正事,为何你之前没有染病?” 俞尚临端坐身子:“为何会觉得我会染病。” “按理说,我染病了,那晚……咳……我们接触,为何你会无事?” 还担心他在寻药途中发生意外,但当俞尚临完好回营时,沈白舒才惊觉俞尚临没有染病。 但如此便说不通,当时试药时也写下此疑问等后来人研究,但谁让他又活了呢? 俞尚临也开始回想发生凶尸那晚,自己与沈白舒的第二吻。 那时也不知会有毒传染,可如此说来,自己确实该染病的。他自己也想不通,遂摇头示意沈白舒他自不知。 沈白舒继续问道:“之前你可吃过避毒的药物?” 俞尚临轻笑道:“没有,这几年少有战事发生,连伤都不曾受过几次,我体魄也好少有生病,更别提吃避毒的药了。” 沈白舒单手支着下颚,思索起来:“那再之前呢?可还吃过何种特殊的东西?” 俞尚临寻来一软椅坐上去,开始回想:“再之前,我想想……” 俞尚临盯着眼前的饭,顿时饥肠辘辘,转头瞥见沈白舒还在深思,遂也将注意力集中起来。 这可能对解药有助,他不忍沈白舒一人独撑,能帮一点是一点。 恰好,昔明此时也将饭食送来,端了两个小菜,一碗蛋汤。 沈白舒这才意识到俞尚临忙碌到此时还未用饭,怎可拉着他和自己挨饿,遂收回思绪“将军,先用饭吧,此事之后再想。” 俞尚临将椅子搬过来靠近沈白舒,见着两个小菜:“够吃么?” 沈白舒添着米饭到碗里:“这得看将军你肚量大不大,问我作甚。” “我吃得可多了,以后白舒可得费些力才养得起。” 沈白舒添饭的动作一顿,还有以后么。 但脸上依然风轻云淡:“碎钱二两,不养闲人。” 俞尚临也知道玩笑开得太过,只得接过碗后扒起饭来。 沈白舒好整以暇,细细的吃起饭来。 虽然之前两人在竹屋也是对桌而坐,但那时俞尚临可没注意过沈白舒的吃相。 他夹菜夹得少,饭也小送入口,全程闭唇咀嚼,既斯文又从容。 反观俞尚临自己大口扒饭,迅速夹菜,倒显得粗鲁起来。 沈白舒之前倒是见识过俞尚临的吃相,虽不雅观,但为将者不拘小节,吃饭以填饱肚子为目的,倒也无足轻重。 俞尚临动作缓慢下来,盯着蛋花汤,脑中一时闪过一幅画面,他想起来了。 十年之前,沙亚与大境激战,他那时还是负责押送辎重的后备部队。 那日他带领辎重军需,要穿过秋原,将物资送到前线的玉兰关,那时玉兰关并未失守,正由俞尚恒镇守。 那时俞宗廷还在北关坐镇抵御大境东北处的沙奴侵犯,那时大境四面临敌,各处是硝烟弥漫,难民流窜。 俞尚临在秋原里走错路线,陷入了沼泽地,沼泽地蚊虫蛇蚁遍布,还有瘴气加持,多数人命丧于此。 但俞尚临咬牙坚持到最后一口气,合着剩余不到十人的队伍穿过沼泽地。无力倒在秋原碧芳草丛里。 可正在此时,一位身穿白袍的人挎着药袋子出现在俞尚临最后的视线里。 后来俞尚临再次醒来,周身顺畅,毒气散尽。脸上的伤口也敷了药,肩上手臂上都缠着细布。 可至于是何人救了他们,俞尚临不知,只是当时一眼望去,只对那由木簪别成一个发髻束在脑后蹲在一旁找药的背影留有印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俞尚临将此事说与沈白舒听了,沈白舒心中一惊。 猛的转头看向俞尚临,竟是自己救了那时的他。 沈白舒启唇微笑起来:“原来如此。” 那时的沈白舒刚十七岁,习得师父真传的他早早立志要救济芸芸众生,然而他一路走来,看见的疾苦从来都不是疾病,而是战争,战争让人流离失所,战争让人痛失挚爱。 沈白舒救济这些染病的灾民,却解决不了他们的温饱,他此番入世本是来历练,他的师父早就告诫过他,世道混乱,人心早已浑浊,救得了命,却给不生机。 然而那时的沈白舒,应该说是沈鹿景,他本着凛然之志,定要入世有一番作为。 遂历练时未跟随大部队弟子去云济,而是选择自己独行,轻装上阵,只带着他的药袋子便出发向边境处去。 为何选择边界处,沈白舒如是回答:“那时自认为边界之地受战伤者众多,自是想为国家出份力的。” 后来,他一路向西,来到玉兰关,在沿途,他救过许多难民性命。 难民群聚染病极快,所以沈白舒救了他们,但这些人仍不满足,要沈白舒解决他们的口粮问题,说他一人吃是吃,为这些人讨粮吃也是吃,就要挟他为群众去买粮食。 亏得沈白舒会功夫,才逃离那污浊的人群。 而之后又是如此这般,遇见几拨难民,他都有去救治,然而都如前面一般,让他心寒。 一路到了玉兰关,要入城时却被告知,此处为战时区域,不得让闲人入城。 沈白舒又只得原路返回。 而就在返程途中,瞧见了俞尚临带着的十余人倒在路口。 既然救难民不成,救军士该是没问题的。沈白舒如是想着。 他为这十余人进行救治,当时诊脉出来,俞尚临中毒并不深,只是力竭晕倒,遂沈白舒将解药都给那十余人喂下。可惜俞尚临却无解药可食。 沈白舒看着药袋子里仅剩的一枚由海蚌珠炼制而成的避毒丹,此药是沈白舒师父所炼,只有三颗,他师父给了他一颗,自己留有一颗,还是一颗给了沈白舒师弟。 而沈白舒咬咬牙,割爱将避毒丹喂给了俞尚临。 因着前几次被人诟病的经历,沈白舒待几人脉象转安后便离开,生怕再牵扯出什么事来。 一番旧遇前尘展开,惊了沈白舒,愣了俞尚临。 俞尚临心中一暖,难怪当时在竹屋见着沈白舒发髻时便感觉熟悉,原来十年前就曾照面。 不过当时未曾结识,一直成为俞尚临心中遗憾。 俞尚临巧笑道:“我道当时是位神仙下凡来救了我。” 沈白舒闻言,没好气道:“怎么?戳破将军幻想,将军后悔了?” 俞尚临扒完饭,拿手巾擦了嘴,正色道:“万幸,你正是我所想的神仙。” 沈白舒闻言,岔开话题:“深海河蚌玉珍珠,净化世间万物毒。那丹药可是世间少有,难怪你未染毒,其中缘由竟在此。” 沈白舒吃完饭,悠然拿着手帕擦嘴,俞尚临与其挨得贴身而坐,两人知道有这一前缘后,心态各自发生了变化。 原想是初见,岂料是重逢。 俞尚临端详着沈白舒,眼睑微弯,仍是不敢相信自己与沈白舒之前便这般错过。 他与沈白舒多年未见,直至竹屋再次重逢,一瞥惊鸿,死灰复燃。 死寂多年的心在再次见到沈白舒时又跃然跳动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沈白舒是算得上是一见钟情,又或者说是见色起意。却不料心间浮想的谪仙终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么再次为其怦然心动也是理所当然。 沈白舒没有直视俞尚临炽热的眼神,但心间明了,俞尚临对自己的感情向来不加以掩藏。 可越是如此,他心里便愈发矛盾,想要与俞尚临坦诚相待,也幻想着要处下去。 可今日韩辰也诊断出他命不久矣。 若之前沈白舒是对自己医术怀疑,抱有一丝幻想能有人救济他,可韩辰这一诊断,彻底打消他生存之机的念头。 所以他不能再和俞尚临若即若离下去,得断干净了,他不想耽误俞尚临。 遂沈白舒单手掩住半张脸,挡住俞尚临痴痴望着的眼神。 沈白舒冷冷道:“将军既然无事,早去歇息吧。” 俞尚临端正身子,收回视线,佯装无奈道:“还要送药,我只得在此小憩片刻。” 沈白舒到底还是不忍,俞尚临连日奔波在城内与军帐中少有时间休息,所以他说不出让俞尚临离开帐子的狠话,遂沈白舒自己离座出了帐子。 只淡淡留下一句:“我去看药炼制得如何了。”
第36章 决绝 俞尚临并不知沈白舒作何感想,以为他也在为当初的相识感到庆幸,遂立即跟着追出帐子去到炼丹的帐篷。 韩辰在此看管火候,因是自家炉子,使用起来也是轻车熟路。 见沈白舒进来,知道他忧心,只得宽慰道:“沈大夫不必忧心,再过半个时辰定能出成品。” 沈白舒微弯嘴角,将失意藏在心间,面露从容:“既然韩大夫如此肯定,待会儿便可以通知将军来取药。” 俞尚临也紧跟着进帐,闻言回道:“不必麻烦,我在此等着就好。” 沈白舒回首瞥他一眼,本想让他回去休息的话一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转而冷冷道:“这样也好,我走了。” 俞尚临察觉到沈白舒神色有异,又立即追出帐子拉住沈白舒:“白舒,怎么了?何故不理睬我?” 沈白舒挣开手臂,眼眸低垂,他不敢说缘由,也不想说。 早知潦草收场难善终,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咽了咽口水,面色冷淡对上俞尚临疑惑的目光,“将军,有些事不是有好的开始便有好的结局,就好比如你我相遇,结局却早已注定,再纠缠下去也终会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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