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生盘腿靠着柱子打瞌睡,不知多久后惊醒,看到自家主子还在伏案写字。他爬过去问:“殿下,你在写什么?” 陆屏边写边答:“把看过的内容誊抄一遍,写点自己的感想,既能练字,又能涤心。皇兄老是说我不好好练字,问题是那些文章我也不喜欢写,只能写点自己喜欢的。” 书案上乱七八糟摆着一堆纸,达生怕墨水不慎滴落到纸上,便起身帮忙收拾,拿过其中一张道:“这是什么,怎么那么像考册?” 陆屏瞥了一眼:“那是我前日写的考册文章。” 达生奇道:“可这上头没有太师大人的批语啊。” 陆屏道:“我没交这份,交的是另外一份。” 达生似懂非懂,不再去打扰陆屏写字,随手捡起外头飘进来的枫叶耐心撕成一条一条。今日的殿下似乎心情格外好,写字的时间也长了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脚边已经堆积了好多枫叶,东边的鼓终于敲满三下,陆屏搁笔,开始收拾书纸。 “这些留下来搁书柜里头吧。” 今早刚运过来的书柜便安置在堂内靠墙的屏风后头,达生率先跑过去看了看,抱怨道:“该死,好的位置都已被人霸占,只剩下最底下一排有余位了。” 陆屏被逗笑了:“什么叫好的位置,位置哪有好坏之分?谁说最底下一排便是差的?” 达生嘀咕:“不然,那些人为何个个都抢着要最高最头的位置?” 陆屏三两步轻轻跳下台阶,绕过屏风一看,凨諵果然上头的三排书格子皆已经被人率先放了书锁上锁匙,只余最底下旁边的两个格子微微敞着门。他随意道:“那就最右边那个格子吧,无所谓的。” 达生帮忙把书和笔墨纸砚放进去,见陆屏特意抽出方才那张考册文章,合上格门后转身:“走啦!” 他并没有把格子里的锁匙取出来,并没有上锁。 达生问:“殿下,不上锁么?” 陆屏摇头:“到时取书还要开锁,未免太麻烦了。” 达生道:“可是万一那些书被偷了怎么办?” “这里是白虎殿,于宫人而言书不值钱,于学子而言……我是什么人啊?谁会偷如此不起眼的倒数第二的书?嫌弃都来不及呢。”陆屏乐观地自嘲。 “可里面有殿下写的字,万一被人偷看了……”达生还是不放心。 墙上槛窗外的阳光透过茜纱,在屏风上描摹出格外生动的波菱,陆屏指间一一触过上头的山水亭台,三两步跳上台阶,搅动起飞舞的尘埃。他回身,抬手挡住眼前的日光,朝达生笑起来。 “放心吧,没有谁会想看我的字的。就算有……”他放下手,将日光盛进眼底,“那也是红叶题诗的缘分,不可多得,我敞开大门扫榻相迎,让那人看个够又何妨呢?” 陆屏笑得灿烂,达生有那么一刻晃神,仿佛屏风上在林道中独行的活泼少年活了过来,跑出了画。 等他回过神,陆屏早已跑出了大堂。 “殿下去哪里啊?” “去皇兄那里!”
第9章 9 我废物,我装的 陆屏到了习武场,见鼓虽然早已敲过,但陆景仍旧在上课。 他躲到凉亭底下,看远处的陆景在太傅跟前一遍又一遍练着剑法。带着剑穗的长剑在他周身和手腕间灵巧地翻滚,衣角随之翻飞,意气飞扬。 等了许久,宫女递上汗巾,武课才算结束。陆景拜别了太傅,朝凉亭这边望过来,招手。 陆屏兴冲冲跑过去喊:“哥!” 陆景微微一笑:“回我宫里一起用晚饭吧?” 陆屏问:“哥不用去陪母后么?” “母后今夜要陪父皇。”陆景正想一把揽过陆屏的肩膀,忽然顿住,道,“你瞧我这一身汗,等会回去我先洗个浴,你饿了的话先吃。” 陆屏摇头:“我等你。” 天色渐暗,东宫的烛架点上蜡烛,安仁殿的宫人们已将菜全部上齐,陆屏跪坐着边等边看考册,等到陆景洗浴完穿着一件薄衫过来坐下,两人才动筷,边吃边聊起今日的朝事。 “今日早朝,谏院又在弹劾世家,说要取消世家的荫封之制。朝中声音太大,今日父皇便去了母后宫里用晚膳,也算是表了态。” 大晟立国至今,各大世家靠子弟世袭已绵延近两百年,依旧鼎盛不绝。皇后姓傅,傅家是世家之首,且是如今在朝人数最多的世家,肯定首当其冲成为言官的矛头。 陆屏皱眉:“以往朝中士党虽有不满的声音,但应当也没那么激烈吧?最近是……” 陆景叹了口气:“有言官参奏,上月七夕傅家二郎和何家三郎在平康坊斗楼撒钱,挥金如土,还有严家……严世子虽然没有撒钱,但也时常在各坊间花天酒地,清流百官皆颇有微言。” 陆屏沉默片刻,道:“傅小公爷御前护驾兢兢业业,何丞相在朝多年恪尽职守,严将军更不用说了,北疆多苦啊。只可惜年轻一辈被抓住了把柄……” 令人唏嘘。 陆景又道:“说起来,那位严世子虽然为人放荡了些,但在白虎殿这些日子下来,不难看出他五经六艺方面没有落下,还是出类拔萃的,甚至有些……特立独行。” 陆屏听了,冷哼:“何止放荡了些,简直是人面兽心。” 陆景抬眼看他,忍俊不禁:“外头都传你俩不对付,看来果真如此。” 陆屏疑惑道:“怎么不对付?” “说是他看不起你愚钝,你看不惯他高傲。” “……差不多吧。” 陆屏不想再提起严仞这个人,见陆景吃得差不多了,于是拿起一直放在脚边的考册,双手递上去:“哥,给你看看这个。” 陆景接过去,就着灯烛细细看。陆屏双手支着脑袋趴过去,端详烛火之下考册上斑驳摇曳的影子,周遭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 末了,陆景放下册子,眼底映出欣慰:“文章写得不错,若是老师亲自评定,应当可以拿到二甲等。” 陆屏喜上眉梢:“真的吗?” 陆景又道:“但若是我评定,便是一丙的水平。” “哪有那么厉害?”陆屏眨眨眼,“哥,你跟我说说还有哪些不妥的地方,我回去修改再誊抄一遍给你看。” 于是陆景叫人撤去吃食,换上笔墨纸砚,在考册上圈画出一些观点,一边跟陆屏讲其中如何修改,再用何种典故以扩充,使文章更加结构完备。夜幕降临,烛火下的影子更深。 最后,陆景叹了口气,唤道:“留安。” “嗯?”陆屏抬起头。 陆景脸上浮现出愁容:“这么久了,我还是不理解。” 陆屏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听陆景慢声细语道:“你为何要藏拙?明明老师说的你都懂,甚至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但每次问答你都装作不知道,每次小考你都写两份截然不同的考册,并且居然……” 陆屏:“居然什么?” 陆景哭笑不得:“居然还有能力让老师回回给你倒数第一。” 陆屏笑得趴在案上,陆景眼底也荡出笑意。站在远处侍立的宫人不知谈话内容,只以为太子殿下被九殿下荒唐的课业逗笑,而九殿下撒娇瞒混,引得太子殿下急忙挪开案上的灯,怕九殿下被烫着。 笑罢,陆屏闷声道:“哥,我不想被别人看到。” 陆景注视着他:“什么?” “我希望以后的生活是这样的,别人不需要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想努力便努力,不想便不想,自由自在,且我就算不努力也能一直平平安安的。”陆屏蹭了蹭陆景的衣袖,“再说了,不是有你在嘛!” 陆景微愣。 陆屏小声道:“哥,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陆景微微笑了,无奈地摇头。 陆屏不能在东宫留太晚,达生回到苍篴院给他送来一件披风后,他便告别陆景,一路往苍篴院回去。 白露过后,夜晚的空气比白日冷得更多,道旁的草丛中凝结着不少水珠,寒气逼人。达生在前面提灯笼,陆屏在后头裹紧披风,回想起陆景问他的话。 他没有表字,“留安”是陆景私底下给他取的,只有在无旁人的时候陆景才会这样唤他。 按大晟传统,平民男子必须在及冠之年以前取字,而王公贵族大多在九龄左右便已经取字。但陆屏自出生以来就一直待在黎山园,没有出过园子进入过内苑,因而没有人给他取字。 黎山园是修筑在黎山上的皇家避暑园林,皇帝偶尔去一次临幸一个宫女,倒也正常。陆屏便是在这样的契机下被生下来,名义上是九皇子,却被关在园子里八年之久,只有两三个下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一个上了年纪的王嬷嬷,三个与他同龄的小宫女太监,达生、秋水、至乐。 他第一次见陆景是在某个夏日的夜里,穿着月白色圆领袍的少年承盛月光翻墙而过,稳当地落在草丛里,吓坏了正在月光下读书的陆屏。 陆景告诉陆屏,他是随宫里春狩的队伍一道来的黎山,晚上偷偷跑出来玩,阴差阳错地闯进了这里。陆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紫金冠红抹额,身上长穗宫绦琳琅满目,还以为是天上的月亮里飞下来的神仙。 陆景问:“你怎么在这里看书,对眼睛不好。” 陆屏回答:“这月光亮得很,看书刚刚好。” 陆景问:“为什么不进里屋点灯看?” 陆屏回答:“没有蜡烛,油灯的油也快没了,得省着点用。” 陆景沉默下来。他挨着陆屏一起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抬头看了许久的夜空,忽然侧头好奇道:“你看的什么书?” 陆屏把封面翻给他看,是《三字经》。 “你多少岁?” “八岁。” 别人六岁读《三字经》,陆屏八岁才读,陆景一问他,才知道他只有这一本书,两年来反反复复读的也就这本。 陆景一时好奇,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如实回答。 陆景的脸色瞬间变了:“你姓陆?” 陆屏知道他的姓氏与众不同,他的父亲是国君,但年幼的他尚且还不太清楚自己为何被遗弃在黎山园的荒院里。他只看见陆景的表情由一开始的和颜悦色转为郁郁寡欢,黯淡了很长时间。 最后他为陆景送别,临走时陆景留下一句:“明日有空我会再来一次。” 第二日夜里,他果真来了,还带来了一布袋子的书,什么《百家姓》《千字文》,还有《小学绀珠》。陆景一本一本地给他介绍,还教他看书识字的方法,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陆屏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回答名字,只愉快地道:“你可以唤我哥。” 从那以后,陆屏有了可以看的书,每日闲时都如饥似渴地细细琢磨书上的内容。陆景来看望他的次数不少,他也是从那时起才明白,原来黎山离皇宫不远,骑马半个时辰便能到,并不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父皇也并不是因为路途远才不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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