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轶动作一顿。 然而许岩仍旧闭着眼,重新睡了过去,呼吸恢复均匀。 傅轶抱着他下楼,踏过一地湿软的落叶,从驿站门口一路向南走,一路沉默。 空旷林道的空气中带着新雨过后的湿润,怀里的人睡得并不安稳,时常不自觉发抖,傅轶将他抱得更紧。 林道的尽头是一辆等待已久的马车。 罗衣大概没想到许岩是被抱着出现的,大惊失色地跳下马车:“你把我们大人怎么了!” “他没事。”傅轶回答,用许岩的脚撩开车帘,把人放进去,又拿开横椅,把披风铺在车板上,让许岩安稳躺在上面。 罗衣手忙脚乱地一边协助他,一边拿灯笼照许岩的脸,骇然道:“大人的脸色如此差,你还说他没事?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微弱的灯光之下,许岩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嘴唇上结着殷红的血痂,双眼紧闭,说不清是睡着还是昏迷。 “闭嘴。”傅轶冷冷道,“现在立刻带他往南边走,永远不要回启安。越快越好,别等我后悔。” 于是罗衣识相地不再说话,立刻跳上马车拿起缰绳,大喝一声“驾”。 马车慢慢走远,傅轶转身,与马车背道离去。 永远不要回启安。 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 第62章 62 将军为朕宽衣 天一亮,皇城也沉浸在湿漉漉的空气中。 陆屏添了一件薄外衣,坐在两仪殿里批奏疏,听闻傅轶卸甲进了承天门,急忙召他进来见面。 没想到一进门,傅轶就跪了下来:“陛下,臣来请罪。” 陆屏愣住,瞬间升起不祥的预感。他问:“许岩呢?昨夜不是给了朕快报,说已经追上了么?” 傅轶埋头道:“臣是已经追上许岩,但夜宿驿站之时,许岩竟然趁臣不备驱车逃跑了。如今南边天高地阔,恐怕再难追查到他们去了哪里。” “……” 陆屏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本来昨晚说的是已经追上了,他还准备今日就把许岩抓来狠狠痛骂一顿,再扔进刑部大牢严刑逼供,如今却说看丢了,人给跑了。 一股怒气直逼脑门,陆屏抓起案边一本经书砸了下去,经书掠过傅轶的头顶,飞到地上。 傅轶立即道:“臣看守不力,罪该万死,请陛下降臣重罪,不要迁怒朔方军其他人。” 陆屏皱眉,盯着傅轶反问:“朕罚你什么好?” 傅轶回答:“请陛下革臣职位,下放地方!” 没看好许岩确实有过,但也不至于外贬离京,傅轶这反应令陆屏意想不到。他冷哼一声:“你哥去了洛邑,你也要离开,你们傅家流行自贬是吧?别想了,给朕好好待在启安。下去领二十大板,罚俸三个月!” 傅轶顿了顿,只好跪拜:“是。” 陆屏道:“朕要通知各州太守和折冲府,描许岩的画像,全国内悬赏朝廷重犯,是死是活,都要给朕抓回来!朕要砍了他的脑袋!” 傅轶起身的动作又顿住。 他转身准备离开书房,犹豫片刻,跨出去的半只脚又缩回来,折返回陆屏面前,重新跪下:“臣请愿戴罪立功,望陛下准允臣带朔方军精兵一千骑,南下追寻许岩下落。如果抓到逆贼,定立刻交回启安复命!” 陆屏迟疑地看着他,摇头:“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傅轶没起身。 陆屏转身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一件往事,复回头看着傅轶,不解道:“傅轶,你……” “陛下有何吩咐?” 想了想,陆屏还是没说出自己的怀疑,摇头道:“算了。你出去吧。”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傅轶出宫后,许岩逃遁的消息大约已经传遍了皇城,陆屏立刻写旨,今日便要快马送往启安城以南的各个州县,在全国布下密网,一定要尽早抓到许岩。 完成这些事情后,陆屏又听内侍来报,梁瀚松求见。 梁瀚松已经许久没到两仪殿来了。陆屏见他的腰背比以前越发弯了些,便道:“梁大相公近日身体不好,就不用来御前帮朕了,如今许多事情朕都可以自己裁决。” 梁瀚松行礼后起身,叹了口气:“老臣知道,老臣是为许岩而来的。” “……”陆屏道,“梁相想为许岩求情?” 梁瀚松双目通红,似有几分哀意:“陛下聪慧,想必知道许岩是老臣一手提拔起来的,早在国子监的时候,老臣便已经十分看好这位后生,后来他一路高中,官至大理寺少卿,老臣一度欣慰。没成想他竟与逆王有所勾结,老臣实在痛心,昨晚彻夜未眠。” 陆屏冷冷道:“梁相确实看错人了,不必为他说好话。” 梁瀚松急忙道:“是,老臣不是想为他求情,只求陛下一个恩典,抓捕许岩时定要抓活口,待将他押回启安之后,不必急着下死论让尚书省行刑,或许……或许听他解释,说不定他令有隐情和苦衷呢?” 谁都知道许岩是辩论的好手,听他解释?听他用那张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颠黑为白吗?陆屏心中冷笑,面上只道:“好,朕答应梁相。” 只要能把人抓回来,无论对方说什么,陆屏都绝不会信他有什么苦衷。 梁瀚松眼中似有泪光,颤颤巍巍地跪下:“多谢陛下。” 晚上,严仞照常进宫到千秋殿吃晚饭休息,并从镇北营带回了一些案宗。 陆屏坐在书案前细细看着,直到明月西斜才看完,最后松了一口气:“粮草案也算水落石出了,没辜负你在北疆受的委屈。” 严仞正支着腿靠在案边看他,闻言一顿。等陆屏把所有卷宗都收拾整理好后,他慢吞吞道:“陛下,宗昀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什么?”陆屏说完,才隐约意识到严仞的意思。 严仞道:“我听宗嬷嬷说,我去潼关的那两日,您曾留宗昀在宫里用晚膳?” “我……”陆屏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严仞打断他:“他是不是跟你说了我在北疆的种种经历?” 陆屏知道瞒不住了,严仞这么聪明,肯定早就已经逼宗昀说出了实情。想到这里,他干脆埋头:“嗯。” 严仞移过软垫靠近他,用轻松又调侃的语气道:“您别听他瞎扯,我其实一点也不辛苦,指挥作战什么的大多是在营帐里,就算上了战场也并不在最前面,日子过得还算可以的。” 他越是轻松,陆屏越是难过,摇头反驳:“你就别强行解释了。要不是如此,你怎么会像变了个人似的。” 严仞忍俊不禁,挑眉:“我这不是变回来了嘛……”说着他歪头去瞅陆屏垂得极低的脸,逗他,“陛下眼睛怎么红了?” 陆屏别过脸,故意道:“至乐,打水洗漱!” 严仞沉默片刻,忽然道:“陛下别心疼臣了,心疼心疼自己吧。” “啊?”陆屏不明所以地看他。 严仞微叹了口气,道:“今日我也去找达生问了那次宫变的具体经过,还有……陛下三年来的桩桩件件事情。” 陆屏内心一惊,瞪大眼睛。 在一旁侍立的达生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巴。 陆屏没好气地递给他一个眼刀子:“你还不快下去?” 达生立马弯腰退下。 陆屏回头,见严仞仍旧支着腿带着笑意注视他,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陆屏问:“他说了什么?我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你用匕首刺死了陆放。”严仞戏谑道,“匕首用得不错嘛,看来学的都用上了。” 陆屏极力克制自己乱跳的心脏,不好意思道:“那是你教得好。” 严仞却敛起笑容,支着的腿重新放回书案下,道:“他还说了我娘去世的那一天晚上,你回苍篴院,抱着烛台在地上哭。” 陆屏心跳一滞。 他心底开始泛起久违的酸痛,局促地眨眨眼,尴尬道:“他怎么什么都说……” 唐若初去世的那天晚上,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突然就跌倒了,突然就忍不住哭出来,只觉得若是再不哭,胸腔就要被憋窒息了。那次哭过一场后,第二天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地整理朝政。 “所以臣不心疼自己,倒是心疼陛下。”严仞道。 陆屏微愣,望入他认真的眼瞳中。 周遭安静下来,还带着几分不明不白的气氛。 又很快被进来请陆屏去洗浴的秋水打破。 洗浴的浴池在偏殿,陆屏起身准备往偏殿走,又听严仞唤:“陛下。” 陆屏回头。 严仞继续道:“涉及粮草案的官员这么快就招了,一切水落石出,臣担心还有暗藏的隐鼠,陛下可否准臣继续追查下去?” “好。”陆屏点头。 秋水撩开珠帘,陆屏走进浴池堂,严仞还在后面跟着:“那作为回报,陛下让臣帮陛下再做一件事吧?” 陆屏差点忘了,他们还是互相合作的关系,之前就说好的。 他奇道:“不是你帮我查出了陆执的余党么?” 严仞笑道:“似乎不太够,那只是顺手而已。” 浴池堂的青石浴池前有个很大的屏风,隔绝了浴池里的风光和袅袅飘起的水汽。今日初秋微冷,水放得稍微温热,水汽蒸得四周朦朦胧胧。 陆屏想了想,道:“好像也没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了。” 严仞眼睛一转:“那……平时达生、秋水和至乐帮陛下做什么事?也分我一件吧。” 说着他询问似的看向至乐。 没什么心眼的至乐脱口而出:“奴婢负责为陛下宽衣和熏衣。” 秋水惊恐地扯住至乐的袖子,让她不要乱说话。 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严仞点点头:“那从今往后,陛下宽衣之事就交由臣来做吧。” “……”这下轮到陆屏惊恐了。 不知是否是水汽把脑子熏坏了的缘故,他犹豫过后,竟然鬼使神差地点头:“行。” 要命。 秋水和至乐转到屏风后去放香料和花皂,陆屏自己先麻利地把夹服脱下来,听见严仞道:“陛下不要动,让臣来吧。” 陆屏瞬间不敢动。 严仞比他高出半个头,不像宫女们一样姿势低微,又因为是第一次,便垂首不太熟练地四下查看陆屏的系带,气息似有若无喷在他额头上,手掌游离到他右衽以下的腰间,将系带扯松。 陆屏屏住呼吸,不敢喘一口气。 “陛下衣服熏的香挺好闻。”严仞忽然道。 他说的是自己衣服上的熏香,陆屏道:“是你之前送我作生辰礼的那一味。” “陛下还记得?”严仞的话里带着微微讶然,手指放到陆屏右肩,开始解领部的扣子。 陆屏理所当然道:“我记得的事可多了。” 还有很多事他都记着,却不知道严仞到底忘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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