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困于肉体凡胎,一生为七情六欲所追逐,就是天下人将楼外月捧上神坛,在玉珍珍这里,父亲与旁人并无不同。 至少楼外月也会受伤,也有眼泪。 他如果死了……玉珍珍想,楼外月如果死了,那自己就一辈子也不要再理他了,黄泉路上,到了阎王爷跟前,楼外月也休想玉珍珍会跟他说上两句安慰的好话。 今生既已罢,来世便形同陌路,他们这对父子还是互不相识来得好。 毕竟就算成了楼外月的爱人,楼外月也还是不会为玉珍珍停留。这说明他们从根本上不是那么合适。 这么想着,他控制不住地将视线再次投向了横梁,玉珍珍喉结滚动,苍白脸颊浮出异样红潮,他反复抿着干渴的嘴唇,终霍然起身,逼自己扭头离开了屋子。 但到了庭院,情况也并未得到好转,水井,砖瓦,还有那高高翘起的檐角,玉珍珍简直觉得它们是在对自己发出诱惑,特别是那口井,那口闪闪发亮的井——说起来他过去经常同父亲一起玩耍,小小的楼桦最喜欢藏在某个地方,等楼外月来发现,若是他藏在这口井里,等到明年春天,楼外月能找到他吗? 如坠迷梦,玉珍珍感到万事万物都在消失,都在离他远去,视线尽头只剩那一口漩涡似的井,从刚才起他的左手就一直死死掐着右手手腕,想通过疼痛迫使自己清醒,可现在,他发现难得糊涂。 他往前迈了一步,又摇摇晃晃迈了一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玉珍珍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 凋零枫叶落在池面,涟漪微不可觉。 “也是。”玉珍珍道,“观南大师德高望重,江湖人多是信服,他说楼外月之子既是楼外月的弱点,又是楼外月的逆鳞,便不会有人贸然对我出手,但沈氏乃商贾之家,到底游离于江湖……天涯阁人手不足,七哥和欣儿都不在,想要捉住楼桦,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家主交代过,不得对您动粗,希望您能配合。” 玉珍珍微笑:“我不配合,你们便要杀了这院子周围的守卫么?” “……” 玉珍珍便叹了口气。 这能怪谁呢。 戚阳天还是同其叔父,也就是天涯阁上任护法做了一个选择,他们选择尽力接纳妇孺,保护弱者,这保持了天涯阁风骨,维持了美名的同时,也就必然会面临天涯阁强手不足这一实际问题。 但这能说戚阳天做错了吗? 让仁慈没有生存空间,让善意一再被侮辱轻贱,错的究竟是谁? 可能是给予了天涯阁不切实际幻想的楼外月吧。 不待这帮隐于暗处的猎手失去耐心现身,他随手把略微凌乱的头发束起,天涯阁少主楼桦面无表情拢紧衣衫,如当年走出那逃生的暗道一般,他步下台阶:“那就带我去见沈晚吧,你们其实来得很合适。”
第114章 104 马蹄奔过一日一夜,万欣在翌日黄昏追上戚阳天,与大部队汇合。 这其实是她一个姑娘头回孤身赶路,上来就走夜路,又是在时局这么动荡的时候,可万欣心里并不恐惧,她裹着兜帽,双手紧握缰绳,眼中仅有前方无限延伸下去的道路。 不过待她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就撑不住精气神了,先是倒了睡了两三个时辰,在饥渴中醒来,万欣摸着肚子出了客栈房门,决定先去后厨找些吃的。 这间客栈差不多是被天涯阁给包下了,故而万欣即便看见戚阳天一人不带护卫便坐在大堂,她心里也没多惊讶,直接就去打招呼了。 “你在看什么?” 她好奇地走近,一盏烛火下,戚阳天正在看一张新到的传信,他面容被摇曳的火光照亮,偏眼珠还是漆黑,让人难以窥探其中暗藏的真意。 戚阳天收了信,万欣坐到他对面,正困倦地打着哈欠给自己倒水喝,他静了片刻,道:“楼桦被带走了。” “……” “是沈氏的人,我早先听闻沈氏在江湖上笼络各种奇人怪才,仿照过去的荻花宫在私下组建起了一支专精暗杀的小队,但因没掌握确切证据,只得不了了之。”戚阳天在掌心揉皱了纸条,将其丢进了灯盏,“沈晚一直都是以财力作为他出现在武林盟的资本,我以为盐商富裕,生活应有尽有,不至于非要同这江湖纠缠不清,我失算了。” 万欣道:“说谎。” 她两眼通红,似含着泪,带着血:“沈晚作为囚禁楼桦的主谋者之一,如今楼外月回归,沈晚明知自己要迎来何种结局,必会狗急跳墙,昏招频出,这种情况下,你说你失算了……戚阳天,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质问之意太重,也太绝望,戚阳天沉默了很久,说:“万姑娘,你知道我们此行带出来多少人吗?” “九十四人。这九十四个人虽不能算是江湖翘楚,却也有在战斗中以一敌五,游走自保的实力。” “你又知道天涯阁留了多少人吗?” “四百六十七人。” “其中近三百人从未学过武,因种种原因投奔到天涯阁,又有一百人是负责账本,通讯,各类杂务,而外敌当前真正能有应对之力的,大概只剩下不到六十人。” “万姑娘,出门前,你有检查过那间院子附近的守卫吗?” “我给楼桦单独留了十个人,六个人武功平平,三个人资质上乘,只有一人出类拔萃。” 万欣听不下去,她一把揪起戚阳天的衣领,怒道:“所以你想推卸责任,你想说你尽力了,贵人会被抓走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戚阳天全无反抗,他垂下眼,看着少女那细白发抖的手指。 他淡淡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万姑娘,我尽力了。” “……我就不该离开,我怎么会信任你这种人,世上除了我和楼前辈,根本就没人会真心实意保护贵人……我就不该走,不该离开他……” “来袭的刺客是沈氏遣出,你走或留分别不大,以你目前的实力,是守不住楼桦的。” “总好过在这里在这里听你说丧气话!” “这不是丧气话,万姑娘,你还不明白。” 猝不及防,戚阳天用力抓住了万欣的手腕! 他身处下方,却仍是逼视着万欣双眼,戚阳天道:“你根本不明白!” 他高声道:“你以为我们这趟是出门春游,是过家家做游戏,是闹来好玩的吗?!这里的每个人都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你以为我们的对手只有薛重涛和沈晚吗!” “是整个江湖!” “天涯阁内乱,楼桦受辱,造成这一切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江湖!” “你去外面大街,随便经过一个人都可能是来杀你的,等到了枫华山,除了我们带来的九十余人外,你见到的每个人都是你的对手,不是他杀你,就是你杀他!” 万欣浑身颤抖,她喃喃道:“但我们还有楼前辈……” 戚阳天立时静下,他闭上眼,格外寒凉的鼻息里有着一声长叹。 “是,有楼外月。”他冷静道,“成败与否,关键就在他身上。” 万欣松开手,后退半步,若非戚阳天及时拉了她一把,她会稳不住身形,把自己当场摔到地上去。 万欣双手捂住了脸。 戚阳天:“……万姑娘,对不起,八年了,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如你所言,戚阳天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说到底,我们只是一群为世不容的乌合之众。” “没有楼外月的人间,才是世间千百年不变的常态……才是你我要面对的现实。” 戚阳天万欣这头快马加鞭,但因着他们人数众多行动不便,竟是让挟持了玉珍珍的那伙小队更快一步到达枫华山附近。 观南大师将决战地点定在枫华山,原因其实很简单,沈氏主宅就在枫华山下,有沈晚在此,楼外月不可能不往这个方向来。 挟持玉珍珍全程秘密进行,沈晚白日忙着与人商谈大战的相关事宜,他向来对外展现出的形象都是心机深重,既玩世不恭,又运筹帷幄的,再配上那张有几分妖气的漂亮小脸,沈晚此人在年轻女侠心中还是很有好感的。 就算明知盟主已死在楼外月剑下,沈氏家主看起来似乎并没受到太大影响,仍是谈笑风生,进退得当,这无疑让在场众人略感心安,黄昏日落时分,沈晚便留这些从各地赶来的首领帮主用饭。 “这次为了沈某的事劳动各位千里迢迢赶来,这份恩情沈某定当铭记。”他款款笑道,“正厅已准备好了便饭,还请各位务必赏脸留下,晚间的卧房也给各位准备妥当了……” 正说着话,便有人绕开江湖客,匆匆从侧面赶来沈晚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沈晚神色不动,片刻后他起身,充满歉意地朝众人拱手:“实在对不住,方才又有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上门,我得前去迎接,各位不必拘束,先去用饭吧。” 出了正厅,沿着花园小径急行,确定大堂里的人都听不见这头的动静后,沈晚表情顿时变了,他厉声骂道:“怎么回事,不是让暗队做事小心些,怎么会让人到了就晕倒了?” 下人深知家主喜怒无常,当下只得小心陪着笑脸:“家主放心,让大夫去看过了,说是路赶得太急,劳心伤神又受了风寒,现下开过药,我走时已睡下了。” 下人心说话都讲到这份上了,饶是刻薄又刁钻的家主也该情绪缓和几分,然而沈晚先是一怔,继而他深深勾起唇角,艳丽面容上那笑意可谓森寒至极:“睡了?他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这么万事不过心地睡了?哈!” ……所以你到底希望那位青年公子给你什么反应啊!病了要发脾气,病了多睡会儿养身体,你也要发脾气!……合着在你这儿打工就是受气的命是吧! 满心幽怨无处言说,在把难伺候的家主带到后,下人脚底抹油迅速地溜了。 沈晚站定在自己的房间前。 他略微吸了口气,还是大步迈进门槛,靴底落地的第一步,还生怕吵不醒病人那样故意折腾出很大的动静,到了第二步就下意识放轻了动作,他轻手轻脚,谨慎又期待,连自己也未察觉胸腔里那悸动的心跳,便寻着久违的呼吸声向榻上贴近了去。 玉珍珍果然就睡在那里,枕着沈晚的床榻,穿着沈家准备的柔软睡袍,就连空气里燃烧的,也是沈晚最喜欢的藏春香。 待会儿就把香炉搬走。他立在床头,抽着鼻子想。我都闻不到玉珍珍自己的味道了。 一别多月,玉珍珍看着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依旧是那么羸弱,像一只瘦死的水鸟,乌黑眼睫颤动时,便让沈晚想起那些在风里舒展的羽翼,他能一动不动就这样盯着玉珍珍从白天看到黑夜。 但这是做不到的,薛重涛比他这个商人还要唯利是图,没有人能占据玉珍珍那么长的时间,日出月落,春夏秋冬,上午有上午的安排,下午有下午的贵客,到了夜间,又换了新的面孔——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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